酒是甜美醇厚的波斯葡萄酒,盛在透明的水晶杯里,闪动着琥珀色的光。
卜鹰倒了一杯给小方,自己低斟浅酌,喝完了小半杯,然后才问:“你是不是已决定要走?”
“是!”
小方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他回答别的问题时同样简单明确,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问题比他以前回答过的任何问题都严重很多。
卜鹰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白云在天,风在树梢,积雪的山巅在晴朗的蓝天下,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活挣扎,不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命奋斗。
可是这些事都距离他们很远,屋子里安静得像是一个死人的心脏。
然后暮色就渐渐来临了,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夜色忽然就已笼罩大地。
屋子里有灯,可是谁也没有去点燃它,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窗外有星升起,有月升起,直到星光、月色照入窗户,卜鹰才开口。
“我很了解你,你已经决定了的事,就绝对不会更改的。”
“我已经决定了。”小方显得出奇的平静,“我非走不可。”
卜鹰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却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班察巴那说过的那句话?”
“我记得。”小方道,“他说,从来都没有人能泄露你们的秘密。”
“我相信你绝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但是他不同,他从不相信任何人。”卜鹰道,“他总认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小方的手握紧:“你呢?”
卜鹰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只告诉小方:“有些事,我也不能做主的。”他慢慢地接着道,“譬如说,你要走,我也没法子留住你。”
小方忽然明白卜鹰的意思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卜鹰说过的两句话:
——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对付仇敌,绝不能留情。
朋友变为仇敌,拥抱变为搏击,鲜血像金樽中的美酒般流出。
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小方所想的并不是这些,不是杀戮不是死亡不是毁灭。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故乡江南,宁静美丽的江南,杏花烟雨中的江南,柔橹声里多桥多水多愁的江南。
卜鹰的声音也变成像是江南般遥远。
“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卜鹰说,“你回到拉萨,没有再去看波娃,我就已知道你决心要离开我们,因为你自己知道你永远都无法了解我们,也无法了解我们所做的事。”
他忽然打断他自己正在说的话,忽然问小方:“你在想什么?”
“江南。”小方道,“我正在想江南。”
“你在想江南?此时此刻,你居然在想江南?”
卜鹰的声音里没有讥诮惊异,只有一点淡淡的伤感:“你根本不是我们这一类的,你是个诗人,不是战士,也不是剑客,所以你才要走,因为现在你居然还在想着江南。”
小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我应该怎么想?想什么?”
“你应该想想严正刚,想想宋老夫子,想想朱云,想想他们是些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想他们?”
“因为他们绝不会让你走的。”卜鹰道,“如果世上只有一个法子能留住你,他们一定就会用那个法子对付你。如果他们认为一定要割断你的咽喉才能留下你,他们的刀就绝不会落在别的地方。”
“他们都是这种人?”
“他们都是的。”卜鹰道,“他们不但能把人的咽喉像割草般割断,也能把刀锋上的人血当作水一样擦干。”
小方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你应该知道有时候我也会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