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连 二十二
有一次训练间隙休息,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人一样绵软。武晓庆假惺惺地问寒问暖,眨巴着小眼睛说,牟卜,你要坚持哦,苦尽甘来哦,梅花香自寒砺来,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哦!
我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吼道,滚你妈的蛋,你还真以为你成精了啊,你他妈的差得远呢。别忘了斯大林同志说的那句话,鹰有时候飞得比鸡还低,但是鸡永远也不会比鹰飞得高。
武晓庆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灰溜溜地走了。虽然我在舌战中占了上风,但是在精神上我一点儿底气也没有。
早在我们分到老兵班之后不久,我就听张海涛说过,武晓庆有一个笔记本,里面点点滴滴地记录着连队首长和班排长的基本情况,譬如籍贯,学历,爱好,生日,性格特征,家庭状况等等,连谁有未婚妻,谁谈过恋爱都有记载。我不知道他记录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张海涛说,这些东西用处大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跟什么人做什么事,都是有讲究的。所以说,武晓庆在同连队首长和班排长们相处的时候,总是有的放矢得心应手,而这一点我就差得远了。我对连队首长和班排长们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是完全按照自己的主观直觉来把握我和这些人相处的尺度,这当然不行,常常弄巧成拙。
武晓庆填写入党志愿书的消息也是张海涛告诉我的,张海涛说,在特务连我们这一批兵当中,已经有三个人填写入党志愿书了,他们即将成为预备党员,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很快就会成为骨干,也就是班长或者副班长。
对此我很受刺激,我明白,这些家伙的政治前途已经遥遥领先于我了。后来我才知道,张海涛这小子在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打了一个埋伏,其实他自己也填写入党志愿书了。
可以想象,那段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
陈骁找我促膝谈心之后的当天,我辗转反侧,前八百年后陈芝麻烂谷子,全在脑海里翻滚搅拌。陈骁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转眼之间,我怎么就成了沉舟了呢,怎么成了病树了呢?是命运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命运?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啊,差不多就是给我的兵旅生涯判了死刑。
我感到悲哀。平生第一次,我感到了巨大的悲哀。我才十九岁,已经成了不齿于特务连的狗屎堆。而就在几个月前,我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踌躇满志,穿上新军装,放眼全世界。而如今,就连我当初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武晓庆和张海涛都有理由看不起我了,有理由同情我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面子是其次,关键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一会儿自卑得心灰意冷,一会儿气恼得手脚冰凉。我恨啊,恨王晓华,恨陈骁,最后我恨我自己。陈骁的话没有道理吗?没有,完全没有道理。但是陈骁的话有作用,陈骁的话像是尖锐的针尖,扎在我心中最薄弱最敏感的地方。
他妈的,我真的是病树吗?我真的是沉舟吗?一派胡言,一叶障目,狗眼看人低!我牟卜不是沉舟,不是病树。我牟卜有理想有抱负,我牟卜只是暂时过不了体力关,过不了技能关,但我牟卜不会永远过不了这个关。
在辗转反侧中,我想起了两句话,知耻后勇,后发制人。然后我又想起了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含义相反的两句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拽过军用茶缸喝了半茶缸凉水,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品尝这些话,我的热血沸腾起来了,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从枪架上取出那只编号为36784568763的冲锋枪,我掂着冲锋枪去了后营门——请别担心,我不是要施行过激行为,我不会为这点小事想不开去当千古罪人,因为我突然想到我是第四班岗哨,轮到我了。
特务连 二十三(1)
有一个人已经被大家忘记了,这个人已经默默无闻地在一个角落里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我没有忘记他,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找到了他。
第二天早晨出操完毕,我第一次抢到了扫把,像张海涛武晓庆那样,奋不顾身地打扫卫生。在饭前的十几分钟内,我悄然来到饲料房,一声不吭地把几只喂猪的大盆洗干净了,然后又开始打扫猪圈,起粪,铺干草,再回到饲料房点火煮猪食。
作为一个特务兵,我是新战士,作为一个猪倌,我是老师傅,这是我的老本行,我干起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我在干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说话。
耿尚勤冷眼相看,我不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他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但他肯定看出来了,我的喂猪专业比他水平高。他在想什么呢,也许他在想,我对这些猪有感情了,我不满他的敷衍了事,我来帮他给这些巴克夏约克夏们改善生活。
忙完了,耿尚勤说,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没什么事,让你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老班长接替我喂猪,我心里不安,就是来为你减轻负担。
耿尚勤说,哦,活雷锋来了。
我说,我不想当活雷锋,我要向你学习。
耿尚勤说,哦,让我这个犯了生活作风的老兵发挥余热是不是?
我说,差不多。我要拜你为师。从今天起,我每天过来帮你干活,请你指导我训练。
耿尚勤说,不可能。我也用不着你帮我干活。这点破事,我放个屁的工夫就把它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