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面见得多了,对于生和死也就淡宽得多,燕铁衣将该送的东西送到以后,又在灵堂里外转了几转,这才走了出来,面对那两具尚未入殓的尸体时,他心中只有一抹悲悯及怅然,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因为这是一种有关存亡的争斗,他极为明白,设若易地而处,他的敌人亦势必如此,而混进了江湖圈子,便免不了要接受这样的下场--今天他来吊人,不知那一天又安保人不来吊他?
心情有些儿沉重,他独自又走了回来。
经过西园的花棚时,骆真真竟一个人坐在那里,神情上宛似在等候什么人,显得有些焦急,也流露了几分悒郁不欢的愁容。
微微一怔之后,燕铁衣快步走向花棚下面,他尚未开口,骆真真已经看见了他,这位骆府的大小姐立时一跃而起,焦急愁苦之状一扫而光,她匆匆过了上来,又嗔又喜的盯着燕铁衣道:“小郎,你又跑到那儿去了嘛?怎么直到如今才回来?”
燕铁衣垂手站着,迷惘的道:“大小姐是在找我?”
骆真真佯怒道:“不是找你是找谁?我先前到孙总管那里,他说才派你送东西到对面去了,我知道你回来一定要经过这里,所以索兴就在这里等,那知却等了这么久,害得我坐立不安的……你到对面送东西要送这么长的时间吗?又疯到那儿去野啦?!”
燕铁衣呐呐的道:“没有,大小姐,我只在灵堂里呆了一会,我不晓得大小姐在找我,要不,我马上就会赶回来听差遣……”
哼了哼,骆真真道:“你呀,谁知道心摆到那儿去了?”
燕铁衣不解的道:“大小姐是指我--?”
突然,骆真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脸儿飞红,赶紧侧过头去轻咳一声,再转过脸来的时候,又恢复了那极端庄之色了。
骆真真的表面上虽已强行装扮成一派湛然,其实一颗心却在跳个不停,她业已体悟出自己在情感方面的变化来,这种变化,对她来说,是强烈的玄妙的,新奇又不可思议的,她暗中有一股兴奋的潮流奔循于体内,一种喜悦及一种绮丽的幻想掺含在一起逐渐凝形,但她却也是忐忑又惶恐的,她不知道自已该如何持续下去,该怎么让这种情势发展,她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在隐隐祈求什么,她已真的对“张小郎”有情感了,而这并非寻常的情感,这不是主子对奴才的情感,不是某种怜悯而生的情感,这是--带点慈祥意味的姐姐对弟弟的关爱,不,这此只有一点点,却更像一个思春少女暗恋上某一个青年人那样的狂热及迷乱,虽然,她是尽量压制着,同时自己也在拚命否认……
没有少女是不怀春的,只等着那个合适的人来启开她爱之心灵而已。
有些人,经过一生漫长时光,犹不能体悟“爱”的真谛是什么,但有些人,只在短短的一段时日里,便能适切的发现爱更去承受它的痛苦与甜蜜,欢乐与忧郁,承受它的兴奋、狂癫、骄傲,以及一切平时无以体验的百般滋味郁爱不必多,不必长,只要真正爱过,几天也就够了。
骆真真没有说话,但一双水盈盈的眸瞳里,却倾诉了许多。
燕铁衣有些怔忡,也有些迷茫,骆真真对他这种特异的情感,他怎么感受不出?他早已有这个体悟了,但,此时此地此景,岂非一大讥剌?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想也不敢往这上面去想,同时,他肯定,只要骆真真有朝一日明白了他的身份,恐怕不会有这样的希翼了。
就算眼前吧,主仆之分,相距千里,又岂是谈论儿女之情的对象?
搓搓手,燕铁衣陪笑道:“大小姐,有时候,我太笨,脑子转不过弯来,还请大小姐多开导……”
骆真真稍微平静了一点,她笑道:“别客气了,谁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燕铁衣忙道:“在大小姐面前,我怎敢装糊涂?”
“噗嗤”一笑,骆真真道:“好了,不说这些--小郎,灵堂有什么好看的?那种阴惨惨寒森森的气氛,能憋得人发狂,你却像蛮有兴致似的,真叫人想不通!”
燕铁衣不知不觉的道:“生与死是一道关界,来的人和去的人总也有这轮回一转的缘份,与死者识与不识并非重要,人去了,多少会给生者留下一点淡淡的意思,好比离愁,俱为怅然……”
骆真真凝视着燕铁衣,表情中有着惊讶与纳罕的意味,这片刻间,她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宛如在面对着一个睿智的,超凡的,深沉又淡漠飘逸的隐士……。
这样的话,不似能从一个小厮杂役的口中说得出来!
燕铁衣处于眼前的气氛中,不由自主的将谈话的对象与自己本身的情感相融了--这么柔静的气氛,这样恬怡的笑靥,又加上这样一位亲切的少女女以至将他本能的戒备和善惕也松懈了,就如同在和一位好友话家常似的……。
及至他发觉骆真真,以这种眼神瞧着他,他才悚然惊悟,立时,他掩饰的一笑,故作忸怩之色:“大小姐……大概我说得有些不伦不类吧?这是我从以前家乡里一位秀才先生口中听到的,顺便套用了,也不知是不是人的生死真像这个说法……”
骆真真疑惑的道:“这不是你自己想到的?”
燕铁衣忙道:“我也想过,但说不出来,我只觉得像他那样讲,才多少扣中了我自己心里的一些感触,……”
骆真真慢慢的道:“小郎,你很聪明,悟性也高,有如璞玉,只差一位好工匠好生琢磨了……”
燕铁衣顺势道:“还请大小姐多教导,大小姐,我的记忆也很好呢,教我什么差不多都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