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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1页)

阳历十二日清早,何家门前搭起了席棚,一个老漆匠带着徒弟,正在给寿材上底漆。死者年轻,没有准备,紧着过事买来一口薄皮棺材。材底衬着一摞大青砖,小漆匠如拨罗盘针转着棺材,老漆匠不挪地方打漆,配合默契。赶入殓前先拿漆泥涂抹内缝,两个漆匠一声不吭,动作迅速。院内的灵堂周围全是人,披麻戴孝的嫌天热,都把孝衫下摆扎在腰间。不时有远路的亲戚前来成殓,男的一脸严肃,看似悲戚,上了香之后就又笑逐颜开。女亲眷刚一进巷子,就开始嚎啕大哭,调子拉长,有词有话,干哭无泪,如泣如诉,哭进院门后经人一劝就噤了声。悲伤归悲伤,难过归难过,吊孝的下脚汤面,吃个三五碗都不成问题。真哭的只有何金玉婆娘,两只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泪水就未干过,早死加横死,叫人怎不伤心。

何家原是西城大户,店铺繁多,房院众多,家道败落是从何金玉的父亲何老舵开始。老舵沾染了富家子弟的一切恶习,比抽鸦片还坏的毛病就是赌钱,让人合伙耍老千一哄,因为家大钱多,毫不在乎,图个一乐。武伯英听过这样一个说法,金玉他爷早都看出儿子不成器,于是盖房子时偷偷在墙角埋了元宝,在房梁上贴了烟膏,想他败家败到最后就是拆房卖瓦,房子一拆发现宝贝,就又能度些时日。谁料想何老舵根本就懒得拆房卖木头,整院子断给买主,宝贝就一起归了人家。武伯英不相信这个,却也知道何老舵的败家子名声,后来大房长院卖完,一家子就搬到平民坊这座小院落。何父早死了,留下了子承父业的何金玉,名字富贵,却没赶上金玉满堂,又是一个滥赌没瞌睡。何金玉自小就坐在他爹的腿上看赌,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打麻将、翻黑红、捺单双、扬骰子、推牌九,天生对赌场合子亲近。他没本钱大赌,就小赌天天,虽说有输有赢,总体看还是输。赢时全挥霍了落不下分毫,输时卖东当西想翻本,转眼一看赢时挥霍的钱,等于也是自己的,输赢都是损失。

武伯英带着罗子春一进院门,就被何门长者接过去喝茶,都带着感激说武家老大讲情分,红事不叫就不来,白事不叫自己来。武伯英说了几句街坊闲事,就表明目的。“我见见我嫂,这号光景,过这号大事,我想给添上些。”

“那这事,你还是直接交给遗孀。”众人见他心长又事关财帛,赶紧把何金玉婆娘叫来,把他们请进了厦房,只有罗子春跟进来,关上房门。

武伯英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何家婆娘,她一见钱再看看武家大兄弟,不由得又悲从中来,不接钞票只是感激地哭。武伯英把钞票强塞在她手中,真诚地说:“我金玉哥死得蹊跷,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我是干什么的,你应该知道。”

何家婆娘泪水蒙了眼睛,盯着他轻声说:“我给谁都没说过,就是不想这个家里,再死人了。只说给你,你是我大兄弟,给我娘母几个做个暗主。你金玉哥十几天前,半夜耍钱回来,走到尚朴路,看见几个人在绑人,他不知道绑谁,喊了两嗓子。对方搭了腔,他认出了带头的是烂腿老五,你也知道这人吧,他也把你哥认下了。你哥见是他,没敢多嘴,赶紧跑了回来。”

武伯英听见这个名字,立刻想起了地痞流氓烂腿老五的无赖样子,官名叫洪富娃,号称镇北城,在城东北乃是一霸。虽说此地白道有新城、八办、蒋府三座大院,但黑道就数烂腿老五第一。原本他还镇着北城外,但随着河南灾民拥入,无产无业不要命,一马路、二马路只好让了出来,给了河南旦做地盘。洪富娃年纪轻轻就得了连疮腿,一开始借这个耍光棍,裤腿一挽在馆子门面前一坐,恶心得就没了顾客。店家也有厉害角色,但是划不来细瓷碰粗瓷,就让着他,小店家更是不敢惹他。好在他的地盘广,每家要的不多,提成就成了惯例。有了钱跟的人就多,跟的人多了势就广,他给手下的弟兄划片收钱,自己喜落个白吃枣儿不吐核儿。

武伯英明白过来,看来幕后主使没动用中、军两统,警、保两界也没打扰,而是买洪老五当凶,这样还真的最保险最隐秘,自己没有想到。绑架地点不是平民巷,而是南边的尚朴路,看来宣侠父从蒋公馆出来,刻意绕路到了尚朴路,然后被人绑架。“我去看看金玉哥,见最后一面,你说的,我尽量办到。”

金玉婆娘止住啼哭,收钱不说报仇还有了着落,只是不知正是面前的善人间接造成丈夫暴毙。她擦干净眼泪,带武伯英走到藤磨前,揭开丈夫的遮面纸,告诫别人又安慰自己。“眼泪不兴掉在死人身上,你也甭哭。”

武伯英怎么会哭,橡皮脸抽着,带着点怜悯。何金玉的死人脸,隐隐泛着淡淡金色,他是毒药行家,立刻判断是砷化物中毒。估计前晚的赌博就是一个局,他钻进圈套去,不小心喝了砒霜。“我哥是中毒死的,你勾结奸夫谋害亲夫。”

金玉婆娘听言激动急切:“你胡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办案的,也不能胡塌,给人乱扣罪名。”

武伯英撇嘴笑道:“不怪你不给我说实话,怪你把实话没给我说完。”

何家婆娘想了一下,落下了几点眼泪:“你带人来查浙江客,他知道了,高兴得不得了。我问为啥,他说有发财的机会了,能和一把大的。就给我说了刚才的事,没人查就算了,有人查就能撸一勺干的。我劝他甭瓜了,洪老五是个啥弄家,还敢从他手里抠钱。他不听,缺钱缺怕了,爱钱爱疯了,就去找洪老五要封口钱。洪老五答应了,让他黑了去取,第二天早上,就倒在路边了。”

武伯英嗤之以鼻:“家里有个好女人,男人不出横事。”

何家婆娘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大兄弟,你就把你嫂这样冤枉,他要不是死了,都能起来当面对证,看我是不是劝了,不听嘛,寻死呢!”

盛情难却,在何家吃了下脚汤面,出来后武伯英坐在车上一言不发。罗子春开出了平民坊口,问他去哪里,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见。隔了片刻,他终于发话:“去黄楼。”

罗子春没说的,驾车拐向东去。走了一段,武伯英突然问:“骡子,烂腿老五这种人,我想让警察局查,更好,你说呢?”

“让招子他们四个去抓,我觉得也行。”

武伯英回答非常坚定:“不,他们根子在胡宗南那里。这四个人,就像武将脑后的四面靠旗,装点门面还行,但是再深入,就不行了。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每天都给胡宗南报告查案的进展吗?”

“多少有些察觉,实际胡宗南的野心,比谁都大。”

“是呀,宣案本就是大事,再加上每个人在其中都有所求,更复杂了,更了不得。”武伯英撅着嘴,“哼哼,别看现在我把怀疑放在蒋鼎文身上,也许反倒是胡宗南呢。目前谁都不能排除,绑架或者暗杀宣侠父,比原来我想的更复杂,就像金刚石,翻来覆去各个角,都能割人。”

罗子春冒失道:“你的野心也很大。”

武伯英又看到了原来那个罗子春,懵懂中却一针见血,就像生着见鬼眼的孩童。

“我觉得,让警察局调查何金玉这个案子更好,实际也没什么查的,就想通过他们,把洪富娃抓住,一切就真相大白了。烂腿老五不是这根绳子最重要的一段,却是末梢的绳头儿,但愿能抓住一扯,整个结就开了。”

“他们逮洪老五,倒也名正言顺。”

“掉车头,去警察局。”

武伯英按下午上班时点到了西安市警察局,局长杭毅也是黄埔系,和蒋鼎文一样给第一期的宣侠父、胡宗南等人当过队长,资格老职务低。论岁齿黄埔教官和学员是同龄人,在黄埔任职时都是年轻军官,相差不过三几岁,如蒋鼎文就只大胡宗南一岁。杭毅的做派更像个军人,不穿警服着军装办公。西安恢复军管,杭毅也是带着军管性质的警察局长。中华民国自建立以来,先是军政时期,接着是训政时期,还没进化到宪政时期,就又恢复了军政统治。杭毅和之前的马志贤比起来,更正派也更简单,说不清到底是超过还是逊色前任,从两个角度说就是两个结果。武伯英知道,杭毅为了使警察队伍更纯粹,拒绝在军统兼职,也不允许手下加入两统。这和马志贤很不相同,他不想搅浑水,所以湿不上鞋。这次宣侠父失踪,几方数层,就都没有怀疑过这个警察局长。

杭毅沉吟了片刻才婉拒道:“抓洪富娃,比较简单,但是我不想参与你们的纠葛。如果这个案子牵扯政治,我也不能帮你,我是负责治安刑案的。你完全可以去找徐亦觉或者刘天章,他们也有执法权,没必要让我的人协助你。”

武伯英知他假无为真圆滑,以圆滑对之:“洪富娃没有牵扯政治啊,谁说这恶棍跟政治有关呀,这号流氓能参与政治吗?”

杭毅被堵住:“可能没有,也没人说,你正调查宣案,我自个儿想的。”

武伯英一笑:“你也没想错,刚才我说他毒杀何金玉,光说因为街坊所托。也是我自个儿想的,何家在平民坊,应该和宣侠父失踪有点关系。要说起你不愿牵扯政治,那为什么要监视宣侠父,你可是监视人中最重要的一个。”

杭毅脸色非常不好看:“谁给你说的?”

“你都不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你,按你说的不想牵扯你。”

杭毅思索了良久,终于怕了威胁:“好吧,我决定帮你,但还是不想牵扯其中,帮你也是想洗脱自身。我让最得力的手下,去搜寻抓捕洪富娃,但是只限于他。只限于侦缉大队长师应山,只限于追查何金玉之死,只限于抓捕洪富娃。别的那些乱七八糟,我不会再与你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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