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他这一句话,坚硬的心陡然变得无比柔软,林桑青坐在床沿边,语调低沉柔和道:“我也这样以为。”青年纤长的睫毛微微打颤,她静静望着他,将满腔心事都吐出来,“但是我在床上躺了两日,没怎么吃东西,饿得头脑逐渐清醒。想到人生中第一份恋情不能就这样子无疾而终,想到不能什么解释都不听便仓促判处你秋后问斩,所以我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人家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不想听,也不想见,阿泽,你懂了吗?”
箫白泽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一下,“我很庆幸,上天如此开恩,将你送到我身边。”眼底的缱绻神情丝毫不加收敛,他将脸贴近她的手掌,缓慢而又清晰道:“青青,我以余生起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若有违背,便让五雷轰顶好了。”
青年发誓的模样格外虔诚认真,瞧不出半分虚假,林桑青本打算听他把前因后果细细解释清楚的,临到当头,却突然觉得他解不解释都无所谓了。
气头过去,理智重新回归,她选择相信这个可能会与她共度余生的枕边人。
轻轻用指腹摩挲着箫白泽精致的下巴,一声叹息不由自主的从喉头溢出,她问箫白泽,“听说了吧,淑妃不在了,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你想好如何处理她的后事了吗?”
箫白泽不爱淑妃,但到底他们相识多年,说完全把淑妃当成陌生人是不可能的。苍白的嘴唇轻启,他的神情稍显怅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交由宁妃处理,她有经验。我已经吩咐宁妃,以贵妃的仪制下葬淑妃,并且,我想给淑妃一份丧荣,追封她为西宫贵妃。”
嫔妃死后追封是常有的事,除却获罪而死的嫔妃,其他妃嫔在死后都可以有一道追封。
林桑青了然点头,“可以的,淑妃是季相的女儿,哪怕追封她为皇贵妃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长长呼出一口压抑的气息,她抿抿嘴唇,试探着问箫白泽,“阿泽,我就是昭阳,对吗?”
后者的身子明显僵硬一瞬,黑漆漆的眼眸霎时沉底,似想把所有的复杂心绪一并藏起来。
无需过多言语,只凭他的这种表现,林桑青登时悟然,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敷衍笑笑,笑意未达眼底,只停留在肌肤表层,“你放心,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是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淑妃死的时候我在她身边,不知怎么的,当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她站在杏花树下微笑的画面。阿泽,若我是个记忆齐全的普通人,脑海里怎么会有关于淑妃的画面呢?结合之前发生的事情,以及有些人没藏妥帖的线索,我开始意识到,我这个看上去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居然是位大难不死的亡国公主。”
箫白泽沉默稍许,他晓得有些事是瞒不住的,只是不曾想,他的青青居然聪明到这般境地,能够在如此短的时日内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
无论身为青青还是身为昭阳,他爱的这个女子,始终有着令人诧异的聪明才智。
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他据实告知,“青青,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但我并不想让你知道。”面带忧色地望着她,他微蹙那对浓淡相宜的弦月眉,“如今你脚踩的土地早已改朝换代,它不是你曾经身处的国家,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充斥血腥与阴谋的过往,不愿你背负着亡国之痛活下去。”
挪动身子,林桑青靠他更近,“阿泽,我要感谢你如此为我着想,但我不是昭阳多年,曾经经历的一切足够让我将心性磨炼强大,那些伤痛于我而言根本不痛不痒。”她用目光描绘他的面容,“至于亡国之痛,更是无法将我击败——你的国便是我的国,只要你还在,只要乾朝不亡,何来亡国之痛?”
不知哪句话触动到了箫白泽的内心,这个以决绝冷酷著称的帝王倏然红了眼眶,发颤的指尖轻抚她的头发,他低声道:“好个你的国便是我的国,青青,为了你这句话,我拼死也要守住守住乾朝的几万里河山。”
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林桑青厚着脸皮依偎到他怀中,轻嗅着弥漫在鼻息间的龙涎香气,她淡淡道:“淑妃的后事交由我处理吧,她还活着的时候我没能意识到自己便是昭阳,对她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好,甚至有段时间,我还把她当仇家看待。现如今她死了,我才幡然醒悟,事已至此,我没什么能做的,大抵,只剩下为她操持丧事了。我不能迎她生,却可以送她死——阿泽,这当真残忍。”
箫白泽环臂拥抱她,为她驱散弥留心中的遗憾与悲怆,在她带有栀子花香的发间落下轻吻,拉长声音答应她,“——好。”
淑妃的丧仪定在七月十七,那天刚好入伏,天热得像是要滚下火球似的,热浪一阵一阵袭来,冲得人睁不开眼睛。
为她送行的人有很多,哭得几欲昏厥的也有许多,但林桑青冷眼旁观着,只觉得除了方御女之外,人人的眼泪都像是假的,都是盐水点上去的,除了苦涩微咸外,并不包含任何真情实感在里面。
季家人中便属季二小姐哭得最凶,眼泪把眼睫毛都打湿了,她声声呼唤淑妃的名字,悲凄地唤着“姐姐姐姐”,这幅姐妹情深依依不舍的画面令许多人心底颤动。
美人儿哭泣便如同梨花沾雨,怎么看怎么令人赏心悦目,就连深居简出的太后都看了她好几眼。
淑妃她爹倒没怎么哭,他是季家的当家人,又是乾朝声势最显赫的宰相,自是不能在公共场合放声哭泣,那样多掉面子。但是,当淑妃的棺椁即将送入陵寝中时,林桑青还是看到,那位最不可一世的宰相大人背过身去,趁人不备,偷偷抹去眼角沁出的眼泪。
说到底,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女儿啊。
看到那一滴眼泪,林桑青舒然松了一口气。
棺椁抬入妃陵,等待百年后与皇帝合葬,淑妃短暂而又没什么特殊之处的人生彻底宣告结束,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终有一日,人们会彻底忘了她的存在。
丧仪结束返宫时,林桑青“恰好”与宁妃走在一起,她拿手帕擦拭着湿润的眼角,满是唏嘘感慨地同宁妃搭话,“宁妃姐姐,谁能想到,生命竟然这样子无常,好好的一个人,不过淋了场雨,竟然便病重辞世了。”拿手帕擦拭另外一只眼角,她垂眸道:“不过,淑妃那样坏,三番五次陷害我,对姐姐你也十分不友善,焉知她死的这样早不是报应。”
宁妃在丧仪上哭得很用心,此刻声音仍旧沙哑,“阿弥陀佛。”她念了句佛号,循循劝导林桑青,“妹妹,话不能这样说,淑妃妹妹是有许多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性子也急了些,但归根结底,她并没有伤人性命。如今她驾鹤西去,咱们活着的人便大方一些,忘却她曾犯下的过错吧,有时候宽恕他人也是一种美德。”
林桑青抽噎两声,心悦诚服道:“姐姐当真菩萨心肠,淑妃生前待您那样恶劣,您居然还能原谅她,妹妹今儿个受教了,往后妹妹也要向姐姐看齐。”
宁妃朝她挑唇微笑,气度端庄温和,当家主母的架子分毫不丢。
淑妃新丧,皇上为表哀思,下令全国上下服丧三日,三日内不许任何人行舞乐欢歌。
前朝局势因淑妃身亡得已安宁几日,季相痛失爱女,他向箫白泽告了几日假,闷在府中不出门。与季相亲近的大臣们忙着去安慰他,也没有空儿去搞什么拉帮结派的把戏了,朝野动荡不安的局势稍缓。
在这个举国皆殇的节骨眼儿上,平阳府尹金生水的夫人田悠然却做了件令天下人震惊的大事——她打破先例与纲常,给金大人扔了一纸休夫的文书,带着女儿和行囊回娘家了。
城里的女儿们大多对田悠然钦佩有加,私底下都把她当巾帼英雄看待,只道她是樊梨花再世,忒有魄力、忒给女人们长面子;城里的男人们大多对此愤愤不平,他们说,自古以来只有丈夫休妻的份儿,哪曾轮得到妻子休丈夫,这不是阴阳颠倒全然无章了吗。
田悠然读了一辈子书,论武力和泼辣她可能不在行,但是若要论讲理,再歪的理她也能给讲正。
她对质疑不解骂她有伤风化的人道:“我为何不能休夫?几十年前,是他金生水口口说要娶我,他跪在我父亲面前,允诺今生今世只娶一房夫人,还说如有违背诺言之处便自戕而死。现如今他违背诺言,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不要他自戕而死,只是送给他一纸休夫的文书,从此与他断绝关系,试问,你们觉得我是休夫好,还是让他履行承诺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好?”
一番话说得质疑的人哑口无言。
又有人问,“为何金大人刚纳妾那会儿你不休夫回娘家,如今他回头求和,百般讨好,你却下了休夫的文书?”
田悠然冷冷一笑,显露出她腹黑的一面,白玫瑰一下子变成黑玫瑰,“我要出了这口恶气才能走的安心,日后再想到此事,心里才不会觉得憋屈。”
“嚯!”人们对田悠然的印象一下子转变了——什么饱读诗书的乖乖女,她分明是睚眦必报的毒蝎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