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时候,冷杉和雪碧一起并肩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起用一种称得上认真的神色打量着我。那种感觉很奇怪,我说不上来原因,就好像在我出门的那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两个人就结了盟。冷杉站了起来,走向我,雪碧的眼睛依然毫不犹豫地凝视着我的脸,直到冷杉把她在我的视线内完全挡住,也不肯退让。冷杉脸上并不常常出现这样的沉重,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然后我们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走进了厨房里,我没有忘记顺手关上门。
“刚才,就你进门前几分钟。”冷杉看着我说,“我接了个电话,人家说要找你,说你的手机打不通,我就说如果很急的事情就跟我讲让我来转告吧,他们就……”
“好了不要这么多细节,说重点.你别吓我!”我紧张地打断他。
“好,”他像是要鼓足勇气那样,用力地说,“雪碧的外婆死了。就在今天中午,养老院的人说,午睡时间,她就这样睡过去了,没再醒来。”
“那么……”我努力地集中了精神,“雪碧知道了?”
“我跟她说了。”冷杉有些迟疑,“我觉得应该说。反正她早晚得知道,对了他们要你回电话给他们。”
门开了,雪碧站在我们面前,表情有点儿茫然,她第一个动作居然是去按墙上电灯的开关。灯光从屋顶溢出来,就好像天花板上那盏灯是个失控的淋浴喷头——她似乎被兜头淋了水,脸上愈加困惑了。不过她什么话也不讲,只是把怀里的可乐抱得更紧。
“雪碧。”我很不自然地用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其实我特别讨厌碰别人的身体,可是眼下似乎必须如此,“你想哭就哭,知道吗?别不好意思,不要忍。”
“我不想哭。”她无助地看着我,“姑姑,怎么办?”
我不由自主地一把抱紧了她,我在她耳边说:“没关系,知道吗?不想哭就不哭,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别怕,你没有任何错,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轻轻地挣脱了我,眼神怯生生的,用力点点头。仔细想想,我从没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怯意,就算是初次见面的时候。
“雪碧。”冷杉就在此时凑了上来,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紧了雪碧的手,另外一只手搭在我冷汗直冒的脊背上,“你就这么想雪碧,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现在暂时见不到外婆了而已。”我感觉他的手加重了一点儿力度,“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你相信我,我们大家都会死,那一天早晚会来的,然后你就能见到外婆了你知道么?你现在只需要把……”他表情困难地组织着语句,“你只需要好好地把该活的日子都活完,你就一定能再见到她。”我本来想打他一下,骂他胡说八道,可是终究觉得,这是有道理的。
“那我还要活多久?”她仰起脸,热切而认真地看着冷杉。
“这个…”冷杉一愣,但是居然硬着头皮认真思考了一下,“我想你还要活……至少七十年吧,这是……保守估计。”
她静静地看着冷杉,低声说:“七十年。我现在十二岁,我已经觉得我活了很久了,还要再等那么久,才能看见外婆吗?”她突然间像是害羞那样笑了笑,其实她的脸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像一个“孩子”。
“雪碧,”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脸,“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久的,相信我,开始的时候是很久,人生都是越到后面就会越快,我不骗你。”
她垂下了眼睛,没有急着从冷杉的掌心里把白己的手拿回来。她只是用剩下的一只胳膊使劲地夹着可乐。小熊漆黑的小豆眼直直地对着她俯视的脸,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点儿惊慌失措的神色。她悠长地叹了口气,就在那叹气的几秒钟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姑姑。”她的眼圈儿有点儿泛红,“我到底该怎么跟可乐说?”
我只好用力地揉揉她的头发,就像西决常常对南音做的那样。然后我又闪电般地想起西诀无动于衷的眼睛和南音近乎残酷的语气,于是我一鼓作气地搂紧了雪碧,把她那张无助的小脸贴在我的胸口,她不挣扎,也不躲闪我,她只是有点儿不知所措,似乎是不懂得被人拥抱的时候眼光到底应该落在什么地方比较合适。
冷杉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几乎是淘气的。跟着他从雪碧怀里抽出可乐,把他拿在手上,像木偶戏那样,让可乐的脸正对着雪碧。也不知道为什么,冷杉只不过是轻松地在那只熊的脖子上稍微捏了几把,可乐顿时就像是被吹了口仙气那样,手舞足蹈了起来,这个时候就连它脸上那道被粉红色的线缝出来的微笑都成了真的表情。
“姐姐……”冷杉沉下了嗓子,惟妙惟肖地学着蜡笔小新说话的语调,真没看出来他还有这点儿本事。我突然想起雪碧那篇作文,“弟弟说话总是慢慢的,会说的词也很少,语调有点儿像蜡笔小新,可爱极了……”也不知道冷杉是什么时候记住了这个。
“姐姐,”冷杉,不对,是可乐,可乐的小脑袋歪向了一旁,冷杉腾出一根手指在他头项那里摆弄了一下,它的一只小耳朵就跟着轻微地耸动几下,一看就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思考,“姐姐,我知道外婆出门了,我和你一起等她,我不哭,我会听话——”
雪碧惊愕地看着眼前这神奇的场景,可乐说完这句懂事的话以后,又把大脑袋偏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就在这细微的小动作之间,我似乎真的看到它的眼睛灵动地眨了一下。也许雪碧是对的,可乐是个有生命的小家伙。雪碧用力地把可乐从冷杉手上抢回来,轻轻地凝视了半晌,然后就紧紧抱住了那个毛茸茸的小身躯。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全体被可乐的小脸吸了进去。她一边流眼泪,一边说:“可乐,外婆不在了也没有关系,姐姐会保护你。”
我拥抱了他们俩,这两个懂事的孩子。因为刚刚,可乐那几声真挚的“姐姐”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西决。冷杉也慢慢地靠近了我们,很自然地,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对冷杉说:“今晚你留在这儿,不要走了好不好?”他说:“当然。”
他们就是我的家了。我知道这看上去是个有点儿奇怪的组合。可是,我不管,这就是我仅剩下的家,不相干的人们,你们尽情地审判我吧。
几天之后,我们几个上路到阳城去,去把雪碧的外婆装在小盒子里带回来。
其实在这几天之内,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简单点儿说——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西决走了。
他报名去做地震灾区的志愿者。新闻里面总是说,那里很多村镇的学校都塌了,孩子们都在帐篷里上课。西决现在就要去那些荒凉的帐篷里,给一些劫后余生的孩子们教书了。从他作决定,到申请通过可以起程,居然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西决说,那是因为那些地方现在真的很缺老师。有很多的志愿者选择的都是短期的工作,他要去一年。他还说,新的学期已经开学了,他得马上过去才能帮孩子们赶上进度。
当然,我说“西决说”的意思是,这些都是他在某天的晚餐桌上,神色平和地告诉大家的。他不会再单独和我说任何话,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三叔三婶都没有任何反对——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三婶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都是那些最折磨人的小细节——带什么样的衣服,准备什么样的行装,到了那边怎么定期跟家里联络……然后饭桌上的气氛又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争论变得热闹起来,陈嫣也在很热心地发表一切意见,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她减轻心里荒谬的负罪感。
他收拾背包的时候,我站在他身后。我鼓足了勇气,在他临行前夜推开了他的门。其实我想要敲门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敲门的话,他一定郁不会应答,不会说一声“进来吧。”——他能从敲门的声响里认出那是我,我知道他可以。他的床上那只巨大的登山背包寂静地张着大嘴,等着他不紧不慢地把所有的东西丢进去,喂饱它。
我想要走上去帮他叠衣服,但是我不敢。
墙壁真凉,可是如果我不把整个后背都顶在上面,我不知道该把这个沉默寡言的身体放在哪里。我只能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他转过身来开我身边的柜子,眼光视而不见地从我的身上扫过去,就好像我只不过是那白墙的一部分。就这样吧,我在心里轻轻地叹息,由着你。壁柜的半扇滑动的门撞到了我的手臂,再也推不动。但是我不会让开的,我要看他怎么办。果然如我所料,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把那推不动的门再推同原位。柜子里的东西他也不拿了,他开始转身打开抽屉,去收拾一些别的东西。
“西决,”我说话的声音就像一缕摇摇晃晃、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对我?”
他的身体略微挺直了一下,僵在我眼前,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另一只小一些的旅行袋,拉链钝重的声音把我和他之间的空气一下子就撕成了两半。但是我不会再像那天一样落荒而逃了。我不会走,我就在这儿,我豁出去了,你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在这里看着你,你要睡觉的时候我也在这里看着你,有种你就真的若无其事地上床去,然后把我和你满屋的灯光一起关在黑暗里——真是那样的话,我也奉陪到底,我和所有的家具一起等着窗外的曙色,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睡着。
就像你熟知我敲门的声音那样,我也熟知你装睡时候的呼吸声——没办法,我和你太熟了.熟到连仇恨都是拖泥带水,泛不出来寒光的。
良久,他终于说:“你回去吧,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