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林姑丽与爱弥拉克孜沉痛谴责泰外库
泰外库的精神负担
严寒的冬夜奔跑、巧遇、无言以对
雪林姑丽是软弱的吗?曾经是的。她温顺,寡言,爱哭,毫无保护。艾拜杜拉为了这曾经劝导过她多少次呀。艾拜杜拉说:
“你还记得么,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那个被娇惯了的小流氓,他每天欺负我,他把沙土扔到我的书包里,把我推到泥坑里,还管我叫‘丫头子’。我一声也不吭,我不愿意和人打架。他以为我是不懂还手的,有一天我正在做功课,他把半瓶墨汁洒在我的作业本上。我跳起来‘叭’给他一个嘴巴,他一个跟头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抄起了棒子,我夺过了他的棒子,左手又给他一个嘴巴。他两边的脸肿得高高的,扬言要和我动刀子。同学、老师、包括后来我的父母都很惊奇,他们从来不知道我会打人,连老师都警告我小心那个小流氓的报复……其实呢,一点事也没有,从此他服气了,见了我俯首帖耳,后来,我帮助他还提高了学习成绩。过了很久以后,他有一次说:‘唉,艾拜杜拉,没想到你打人那么厉害!从那一次,到现在我一感冒耳朵就嗡嗡地响呢!’”
“……不记得有这么回事。我只记得有一次男生和女生打架,你抄起了一把椅子……你的样子真可怕,我以为你要砸死一个人的。”
“是的是的,有这么一回。其实我也是为了吓他们,哪里能真的往人头上砸呢!我们有多少办法?就有这样的人,视善良为可欺。我们退让,一次、两次,直到第十次,但是第十一次,我就一定要把他打回去,让他永远耳朵边嗡嗡作响……”
在试验站,杨辉也常常给她讲:
“不要怕困难,不要怕坏人,不要怕旧思想的习惯和流言蜚语。你如果不怕它们,它们就反过来会怕你的……我刚到伊犁工作的时候,也是阻力重重。一抬头,全是维吾尔人,男的留着胡须,女的穿着连衣裙,个子不比我高一头也高半头,说话叽里嘟噜,听不懂。我提出什么技术上的建议,没有人听,还有人拿我开心,说我的坏话……为了这,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赵志恒书记告诉我,第一要学会跑路,第二要学会说话,第三要学会吃饭睡觉,不管在什么条件下都要能吃能睡,第四要学会吵架,只要是为了生产,为了集体的利益,什么人都敢碰!只要你相信自己正确,你就不要低头,不要畏缩……”
还有再娜甫,还有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这都是雪林姑丽的良师益友,美好的、智慧的语言是能赠予人的最高贵的礼物。他们的话语确实就比黄金更珍贵。然而,还有一个老师,还有一种语言,它比什么都更加强有力,比什么都更能说服人和改变人,它的名字叫做“生活”。
雪林姑丽是好面子的么?生活偏偏一次又一次地无情地往你的脸上抹下锈斑,然后打开聚光灯,让众人观看你的被涂丑了的双颊。雪林姑丽是娴静和内向的么?生活的浪潮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你抛起又放下;到处都是雷鸣、闪电、风风雨雨,是明的和暗的漩涡和湍流,是纠缠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结。雪林姑丽是文雅和纤细的么?生活偏偏不仅使你面对了粗犷,而且面对了野蛮,面对了狼虫虎豹——恰恰投枪与木棒就在你的手边。
在打坏了那一炉馕以后,雪林姑丽委屈地向杨辉诉说了事情的始末。“走,我们找大个子去!”杨辉拍响了桌子。怎么能让杨辉为这个分心呢?县农技站站长和报社记者马上要来了,他们要总结杨辉的工作,还要给杨辉照相呢。“您不用管了,我一定设法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雪林姑丽说。
“那你先不要回试验站。七队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农村的技术工作从来离不开思想政治工作,你们队的几位人物我也都打过交道。他们要干什么呢?你不能回避,也回避不开。他们要在你身上做文章呢。”
于是,雪林姑丽留了下来,她出席对伊力哈穆的批斗会。开始,她简直不敢抬起头。她替直端端地站立在那里的伊力哈穆哥难过,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替那些随声附和、信口攻击伊力哈穆的人害羞,她不敢、不愿意看这些人的下贱的嘴巴,正像不敢、不愿意看一个外科病人的化脓的疮口。她万分厌恶那些造谣者和诽谤者,不管他们说得怎样好听,她也不想看他们,因为她从来不看长着红绿须毛的毛毛虫或长着花皮的毒蛇。她低着头来开会,却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发言和发言之间的沉默和欷歔。沉默和欷歔给了她许多力量,于是,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触到了许多社员的目光,她们用目光交换着彼此的忧虑和同情。然后,所有的忧郁的、含泪的眼睛都集中看向伊力哈穆。“如果是我,”雪林姑丽想道,“如果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是让我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恭听这些诬蔑不实之词,我将无法忍受下去,我将无法活下去的。”
然而伊力哈穆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有时,他身子动一下,他抬起手来搔一搔脸颊,他把全身的重心从这条腿移到那条腿,再从那条腿移到这条腿,显然,他有些疲劳,有些烦躁了。但过上一会儿,他又放松了身体,哪怕是无可奈何也罢,他似乎站得并不那么不舒服。伊力哈穆的样子有时候像是听得十分用心,他头微微歪斜,脖子略略前伸,口稍稍张开,似乎被发言吸引住了。有时候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他的眼睛在看别的影像,他的耳朵在听别的声响,他的心被吸引到别的事物上。他的脸上偶尔也显露出愤懑和痛苦,还有嘲讽和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思索,一种谦和的良善。
雪林姑丽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力哈穆,从伊力哈穆的姿势和面孔上她好像体会到了许多。尤其她知道,伊力哈穆并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她雪林姑丽、为艾拜杜拉、为廖尼卡和狄丽娜尔,为乌尔汗和波拉提江,特别是为泰外库,为了全体社员,其中也包括那些正在用粗暴的言语损伤着他的那些人而受过的。想到这里,她的喉头哽咽了,嗓子里好像点起了一把火,发生了许多辣的、苦的、割人喉管的烟。就在这个时候,伊力哈穆略一转头看到了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伊力哈穆克制地、却是鼓励地向她一笑,憨厚地露出了上牙花子,笑的样子像是一个悄悄地做了好事,不追求表扬却终于被发现和表扬了的孩子。一股清凉的泉水熄灭了她喉头的火和烟,她整一整头巾,更好地坐在那里。
在停止生产开了一天会议以后,宣布第二天改为上午生产、下午开会。下午大家来开会,不知为什么屋里烟气特别大,一种刺鼻的、有毒的恶臭使人们无法进文化室。开开门吧,室内温度就会立即降到零下,有人进了屋里又被烟气臭气熏了出来,站在门口咳嗽。捅一捅用废油桶改制的铁炉子吧,屋里的烟气更大了。见到这个情况,伊力哈穆什么没说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扛来了一个梯子,他攀着梯子上到了屋顶上,检查了一下烟囱,由于年久失修,烟囱堵住了,他脱下了棉衣的一只袖子,伸进一条胳臂去掏烟囱,他掏出了一团泥土、树叶和煤烟的混合物,胳臂上全是没有充分燃烧的烟灰末子,他的样子像一个煤矿工人。然后,他下了梯子,抓起几团雪洗了脸和手,这时,文化室的室内温暖和舒服了。他低头走了进去接受“批判”。在用雪洗完脸站起来的时候,他伸了一个懒腰,好像十分高兴。雪林姑丽甚至听到了他在小声唱歌,是维吾尔人最爱唱的帕哈太克里民歌:
把天下的树木都变成笔,
把江湖和海洋的水都变成墨,
把蓝天和大地都变成纸张,
也写不完领袖毛主席的恩情。
伊力哈穆的脸上一片光明。光明的脸上带着愁苦。雪林姑丽的心里一片希望。既然她信仰伟大的真主,她怎么能不相信和她一样相信真主的乡亲?
但是,雪林姑丽的光明心境被破坏了,因为她看见了泰外库,她的从前的丈夫。这个高大、强壮、粗野然而绝对正直的男子如今好像换了一个人,猥琐,委靡,一脸的晦气和苦相,好像吃多了驱蛔药片。如果说从前他像一匹野马,现在却只像一头患了重症的呆熊。雪林姑丽一见到他,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昨天晚上,雪林姑丽给伊力哈穆送去了一点吃的东西,她才不管章洋的禁止与伊力哈穆来往的禁令呢。米琪儿婉说:
“我打问了好多人,就是有那么一帮子老婆子在胡说八道,在讲泰外库,而且还说是咱们两个人说出去的……我追问了半天,查不出来源来,但是,人们说,似乎前几天在古海丽巴侬家里喝茶的时候听帕夏汗说起……”
“这些下流娼妇!”雪林姑丽第一次骂人了,脸涨得通红。
“这是一个阴谋,”伊力哈穆说,他甚至笑了,“我担心的是泰外库,他怎么这样容易上当……”
“我担心泰外库……”这话真使雪林姑丽热泪喷涌!
“我们应该去告诉泰外库……可又不方便,章组长住在他家,他不会允许我和他说话的……”
“我去说。”雪林姑丽第一次把一件难办的事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终于,这一次她等到了散会,偏偏章洋又把泰外库和尼牙孜、包廷贵和库图库扎尔几个“积极分子”留下了,雪林姑丽在门外等着,她几次轻轻拉开门,透过门缝,看到了泰外库的心不在焉和不耐烦的表情。终于,泰外库向门口走来。
就在文化室的门前,在一个为了每年浸泡麻纤维做套绳而挖的坑边,雪林姑丽挡住了泰外库的去路。
“请等一等!”她命令说。并不顾忌身旁还有人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