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常常反复琢磨“披着羊皮的狼”这个比喻的含义,并且陷入纠缠不清的困难之中。我想,也许这是指一只被驯化的狼,是狼的主人为了防止它在城市里被害,就对它进行化装,让它披上羊皮吧。或者,是牧羊人的羊群里头有一只羊长得像狼,他就戏称它为“披着羊皮的狼”?还有一种猜想是,街上跑着一只普通的野狼,有人异想天开地认为这只狼有羊的血统,就说它是“披着羊皮的狼”。并且不知为什么,他一说出去,周围那些不动脑筋的听众就都认同了。那时我太年幼,这样深奥的问题实在无法理出个头绪来。我决定去向祖父求助。祖父是我们这一带的“万事通”,没有他解答不了的问题。我之所以这么久没去问他是因为内心惭愧。有好长时间了,我将自己也看作“万事通”,并且觉得自己也可以按自己的逻辑解答一切问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祖父住在厢房里,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煤火上熬中药。祖父的中药不是为自己熬的,而是为我们的邻居常叔熬的。那位常叔有肺痨病,祖父喜欢捣弄中药,常配些处方让他试验。我等得不耐烦,就在泥地上跺脚。
“急什么呢,你这小鬼。”祖父慈祥地说。
他终于完事了,让我将杯子里的中药给常叔送去。
常叔屋里黑得像地洞,他的脸却白得如尸布。他正半卧在床上微微喘气。
我递上药去,他没有接住杯子,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弄得汤药都溅到了他的铺上。我厌恶地挣脱出来,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面。
“你的爷爷,简直是一个法师。”他感叹道,“我根本不看医生,就吃他的药,我正在一天天好起来!哈哈!”
他的样子太吓人了,我扭头就跑。
我回到厢房里,看见祖父正在吃那药罐里的药渣。
“要自己亲自尝尝,才会知道药的效力。”他对我说道。
我将我的问题向祖父提出来后,祖父没有说话。我心里有点得意,认为自己已经难住了祖父。要是我可以难住祖父,我的智力就同他在一个等级上了。
突然,祖父哇的一声,将那些吃进去的药渣全都吐到了地上。他发出可怕的呻吟声,那张长满白胡子的老脸也渐渐变绿了。
“爷爷!爷爷!啊呀,死人了!”我大叫。
但他立刻就平静下来了,用巴掌将我按在座位上。
“爷爷你怎么啦?”我心有余悸,全身发抖。
“常有的事。阿三你看出来没有?当我帮常叔治病的时候,我自己就变成了他。”
“我一点都没看出来。”
他将地上的药渣扫干净,洗了脸,换上他的白袍子。
我知道祖父要到街上去了,我最喜欢同他一起上街,这样就可以趾高气扬地在街上人们羡慕的目光中穿行。既然他是老“万事通”,我就是小“万事通”了。
祖父这一次却没有上街,他带着我绕到屋后,在那些小胡同里面穿行。
祖父带着我在胡同里面穿行时,天就黑下来了,而且越来越黑。渐渐地,就只有他的白袍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他走得像一阵风,我要努力赶才不会被他落下。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城楼上。城楼上也是黑黝黝的,而且一个人都没有。我有点害怕,就抓住祖父的袍子。而祖父,将双手背在背后,步子变得慢悠悠的。
我一点都不喜欢在城楼上散步,因为风太大了,灰沙常常眯了眼,而且又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祖父不怕风,他在风中漫步就像在家里踱步一样。我听见风将他的胡子吹到他口里后被他吐出来的声音,不由得偷笑起来。
“笑什么?小鬼头!”祖父说,“你仔细听听,那只披着羊皮的狼正在袭击你的常叔呢!他要不是吃了我的药的话,还能撑得下去吗?”
“狼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那种狼,至今还没有人看见过它的身影。”
“常叔也看不见它吗?”
“我想是吧。”
“那你让我也吃点中药吧。”
“你?不!你现在还不用吃药,这种事还早着呢。”
他总是偷偷给四周的邻居送去他熬的中药,而从不让家里人吃他的药。不知道是因为我父母太傲慢,不把他放在眼里呢,还是因为祖父认为我们一家有免疫力,根本不用吃药。每当我闻到药香,企图去尝一尝,祖父就威严地喝住我,还举起巴掌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刚才我听了他的话就自作聪明地想,也许我要见到那种狼的话只有通过患病这一个办法。
我扯了扯祖父的袍子,说:
“我们这就赶回去帮常叔的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