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独自远行,历经长城线上争论未定的各要隘,由东海岸之山海关,到西北的绥远宁夏。他所写的文章里描写古长城苔藓滋漫的砖瓦,令人生怀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长城的古关隘,如居庸关,以及为人所熟知的古代战役与历史上的大事,就赋与文章深奥难解的气息,不论是熟读史书与否,人都会肃然起敬。孟嘉对人所不知而他钻研独得之秘,谈论起来,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总是见由己出,不屑于拾人牙慧。不雷同于流俗,冲破思想的樊篱,向哲学问题、人生问题,单刀直入,直接去理解体会,这使他成为当代独具见解的作家,才华出众,不囿于传统,因而也深奥难解,正统的理学家则斥之为矫情立异。然而他对自己此种独来独往的见解,则拍案惊奇,击节赞赏。
“往西北你到过邻近大戈壁沙漠的宁夏省,是真的吗?”
“是。关于长城的记载,好多说法是互相矛盾。长城有的地方是两层重叠,有的地方是数层重叠,在黄河岸则突然中断,在宁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马的奶头儿吃马奶。”
“怎么嘬呢?”牡丹不由得闭着嘴用鼻子哼出了笑声。
“那时我迷了路,独自在一个小地方迂回打转儿。”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振奋起来。“在宇宙之中,自己一旦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往后看,一无所有,往前看,一无所有,只有黄沙无边,万籁俱寂,那真是人生中绝少的经验。前后一共有五天,我迷失在沙漠的荒山里——只有乱石黄沙,真是别无他物。身上带的烙饼已经吃完,举目四望,没有可以入口的充饥之物。不见村落,不见行人,什么都看不见。我饿得厉害,预计还走一日一夜,才能到达一个城镇。在长城根底下,我看见一匹马拴在石头上。一定是走私贩子的马。但是怎么能活人吃生马呢?我静悄悄的溜到长城根下,拿块石头把马头打昏,马站不稳,倒卧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用嘴嘬马的奶头儿。既然有匹马,一定附近有马的主人。我想他若来看见,我就给他钱,但是没有人来。我忽然想到在那儿停留凶多吉少,于是赶快溜走了。”
牡丹听了,不胜惊奇。她说:“亏你想得出主意。”
“没有什么,我只是预备写文章时,言之有物。过去许多写山川的书,都是辗转抄袭。我一定要亲身看见,要对题材深入才行。我总是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前人从未做过的事。”
“你已经做到了。很多人都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法子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若真是一心要照自己的意思做,也会做得到的。”
“我想也是。你若很愿做一件事,只要肯一切不计较,就可以做得到的。”
孟嘉定睛看着牡丹,问她:“告诉我你自己的事。你下一步要怎么办?”
牡丹知道堂兄反对女人守寡,因而以毫无疑问的坦白率直的口气说:“我要离开亡夫家,再嫁个男人。”
牡丹又说:“我知道,我对他不算个贤妻,他一定恨我。我们彼此不了解。就因为这个,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来,也不愿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个规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时候儿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样。”
“你有个妹妹?”
“是,比我小三岁。她叫素馨。她温柔、沉静、听话。我是家里的反叛。我十五岁就和男孩子来往,她十五岁时,连看男孩子一眼都不。我俩天生就不一样。谁都喜欢她,都认为我疯狂乱来。我生下来就那样儿。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孩子,长得丑,到哪儿都讨厌。”
“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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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儿不错。我是平平无奇。后来您夸奖我,说我‘聪明漂亮’。那才在我生活上引起根本的改变。”
“你打算多久之后离开你婆家呢?”
“一过完一百天。我不愿无声无息的呆在那个小镇上。按习俗,我应当为他穿孝。其实在我心里,我认为没有道理。”
“我看得出来。”
孟嘉停下来,心里在思量。他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响,并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实行了。
“当然没有人勉强你。但是你若那么办,你婆家会很难过——他们会难过,脸上也不好看。”
“你不赞成?”
“我赞成。只是想到他们会不愿意,当然人会风言风语的,女人也会烂嚼舌头根子的。”
牡丹立刻回答说:“是啊,女人说闲话,男人讲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这个样子。”她说话的腔调使人想起来,男人是瞎混,女人是东家长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个宗教的叛徒。
“总得有人冒险受社会的指责,你说是不是?照您所说,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他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你们男人是高高在上,女人是被压在下面的。”
孟嘉的眼睛立刻显出惊异的神气。他想这样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写在文章里就好了。
“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我们女人实在受不了。男人说天下文章必须要文以载道。由他们去说吧。可是我们女人可载不起这个道啊。”
孟嘉不由得惊呼一声。他从来没听说文以载道的载字儿,当做车船载货的载字讲。他流露出一副赏识的神气看着牡丹说:“我若是主考官,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赶考的话,我必以优等录取你的。”
牡丹说:“你想我的话不对吗?”这时她话问得有点儿过于坦率:“我听说几年前你把你太太休了。丁妈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照顾你一个人过日子。是真的吗?”
孟嘉很郑重其事的凝视着牡丹的眼睛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岁时娶了那么个姑娘,毫无头脑,是余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钱势力。那时我中了举人,算得上是少年得意。我想我对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儿——算得上地位相当,配得上她的首饰珠宝,配得上她父亲的田产。她一副势利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势力。那是为了利用而联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让女人可利用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个举人的妻子自己神气一下儿。这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