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恨不得给那大哥一个熊抱,脸上还得悲悲戚戚的,回道:“我……我就来。”
那衙役一脸难以置信,又追上几个海关职员问了一圈,得到的答案一致:苏林氏,寡妇。有海关入职合约为证。
如要提档调查,需要找船上某个洋人助理登记。
衙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按照大清律,重案犯的亲友得连坐,他还是得把这小寡妇抓回去审。
但洋大人出行声势浩大,码头上一半都是洋面孔,拄着手杖、戴着礼帽,那精气神十足,把旁边那些低头含胸的中国戍卒衬得格外渺小孱弱,好似发育不良的少年。
那衙役心里不由得怯了,咬着烟卷,拎着通缉令站了一好会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当初“受贿赎人”这事也没记录,这“小寡妇”别人也没见过,苏敏官在供状上早就说了无亲无故,他又何必节外生枝,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一个小女子,能打出什么水花,能怎么“谋逆”?又不是戏文里那些妖妃!
衙役打定主意,一百八十度丝滑顺拐,假装没看见这洋火轮,走了。
林玉婵如释重负,小跑着追上其余随从,上了船。
小亭子柱上挂的木板上,写明了这艘专轮的目的地。
上海。
*
在这年头,有身份的洋人出行,排场有点像后世的明星,通常带着一整个私人团队——保镖、厨子、理发师、点心师、神职人员、随从属官、师爷文案……
这些人平时各司其职,有的今日才互相认识,倒在码头寒暄起来。
其中有三四个文职人员,专门负责给赫德这一行“做功课”:搜集背景资料、官场信息、撰写整理各式各样的文件、集思广益写策论,全方位多角度地论证为何大清海军不能让英国人统帅,那个李泰国如何居心叵测,妄图统御中国,做东方的俾斯麦,万不能让其得逞……
林玉婵是其中之一。
“临时翻译”听起来很有现代感,比“妹仔”的身份高多了,其实也还是被剥削的命。
大概是赫德对她的“面试”表现十分满意,他用起她来毫不手软,不仅给她布置了繁重的写作任务,而且字斟句酌吹毛求疵,稍不满意就打回去重写,深更半夜突然想改一个字,也不客气地叫人把她从床上拎起来。
像是重回高三,每天做好几套模拟卷子。
“为民族解放做贡献。”林玉婵安慰自己,“而且有钱挣。饭也管饱。”
当然,她写的那些关于主权、外交、民族独立之类的“高论”,尽管已经很努力地模仿文言文,但在读书人眼里看来就是文法不通,还得让专业的师爷再改几遍。
好在众人知道她是小寡妇,都对她多有包容——毕竟她年纪小,丈夫说不定没死多久,一边伤心还要一边抛头露面出来挣钱,多不容易啊。
肯在海关工作的华人,本身思想就稍微开化一些,知道在洋人眼里,“寡妇”并不晦气,甚至有些洋寡妇还很受欢迎,不披麻戴孝也就算了,还穿着紧身黑裙子招蜂引蝶,一群追求者拜倒在她的大脚之下,真是奇哉怪也。
大家有样学样,至少在表面上,对林玉婵也客气相待。
船行北上,很快把广州城甩在了后面。
沿途漕运繁忙,一艘艘打着官旗的中式大帆船吃水深重,列队航行,慢得像海龟。洋火轮喷着黑烟,倏地超过那队伍,动如脱兔。
林玉婵偶尔担忧,也不知齐府和德丰行怎么样了。钱凑没凑够,府上奴婢卖了多少,毁掉的卖身契怎么解决。
但他们就算发动全部人手,掘地三尺地搜捕那个失踪的林八妹,也绝不会寻到她一根头发。
轮船隔几日就靠岸停泊,补充食水。赫德则会上岸,把他的团队争分夺秒写出来的一封封信札,亲自派人投递到相关官员府上。
中国随从们大多过不惯飘飘荡荡的水上生活,得机会也会上岸休整。林玉婵也不例外。
但十几天之后,当她再想上岸喝碗茶的时候,厨娘孙氏叫住了她。
“苏林氏,别上岸啦。”孙氏四十多岁年纪,年轻时在澳门土生葡人府上伺候,做得一手漂亮蛋挞,“你没听说北边在闹长毛?你年纪轻轻的,又没男人,莫出去乱走,小心被长毛匪抓去!就算没遇见长毛,那些剿匪官兵也会抓平民冒功!你别不信!赫大人有武官保护,你可没有!”
林玉婵:“长毛?”
可不是,当广州的富豪们歌舞升平、每日琢磨怎么从洋人身上捞油水的时候,中国的另外一些地方,一直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
太平天国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然而在百姓心目中余威赫然,常人闻之色变。
孙氏见她面色肃然,以为她还是不甘心留守,拉过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无事,来帮我个忙。”
这是让她好好在船上呆着。林玉婵只好应了。
“这几日船上闹耗子,我存在冰库里的那些乳酪奶油时常不见,昨日赫大人的下午茶都险些供不上。”孙氏笑着指指往船舱的梯子,“不如你帮我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