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有所不知,那个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经理,最近正在组建轮船公司。从您踏进丽如银行的大门起,就有人向他报讯,说有华人船主要购商用蒸汽轮。他已经和所有洋人船行互相通气,联合向银行钱庄施压,不让贷给你款子。连带所有跟您有生意往来的客户,最近放款都卡得严……”
苏敏官:“联合起来,不给我贷款?他们是朝廷还是皇上?”
上海假洋鬼子不少,坑起同胞来眼睛不带眨,苏敏官第一反应是怀疑,脸色一沉,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华人职员朝他作揖:“实在对不住,小的也要吃饭。”
安全快速的蒸汽轮机向来是洋商的专利,那里面的每一个齿轮都代表西方文明的先进奥秘,怎能允许华人染指。
一些地方官府和商会倒是曾购轮船,用来打击海盗、给漕运护航。出的银子十分优厚,还聘请洋人指挥,换个螺丝钉都得付钱找洋人。洋商也就不说什么。
现在有人居然想买断商用轮船,自修自用,拿它来赚钱,跟西方人竞争?
金能亨经理,那个甩手杖的鹰钩鼻,对中国人只有厌恶。
苏敏官沉声道:“好像没有华商不许购汽轮的规定吧?”
对方苦笑:“是没有白纸黑字的规则。但这是上海,中国人能做什么生意,不能做什么,还不是洋人一句话的事儿。”
苏敏官气得在心里把他所知的粗话全骂遍。他三千两保证金都交了!
收款方是大清朝廷。这钱万不会再吐出来。他们才不管你怎么凑余款。
签署购船协议的时候,在场也有不少洋商,人人口里都是“恭喜贺喜”。没想到反手就来阴的。蒸蒸日上的义兴船行,竟被整个上海的外资金融机构集体杯葛。
他忽然抬头,打量了一下那个华人职员,轻声甩出一句天地会切口。
对方茫然:“您说什么?”
苏敏官改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人不好意思地蜷手指,低声说:“您是自己开业的,小人是洋行打工的,我知道你们平日里没少骂我们。帮着洋人跟同胞争利,无耻,忘本……可我们也有家小,也要吃饭,如今连官府见了洋人都卑躬屈膝,我等升斗小民能怎么办?但赚钱是赚钱,做人是做人,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轻声颤,好像突然打开了一个闸门,倾诉出多年压抑的某种情绪,“都是中国人,谁不愿堂堂正正的,挺着腰板赚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中国人和中国人互相挖坑互相算计,得利的全是洋人……我知道您也许不信小人,但小人也是爹生娘养的,也有基本的良心,朝廷坑咱们,洋人坑咱们,小人没办法,但我起码不能跟着落井下石。苏先生,您是有前途的人,但您也不是小人见到的第一个。洋人见不得咱们抱团,此前有多少怀揣壮志的中国商人,都被他们暗中下手闷杀了,一文钱不剩下!以前小人也是那帮凶,这次我不想做那帮凶了,只望你……跟他们斗下去。
“洋人的银行你不必再拜访了。试试本地的中国钱庄吧。小人只能提醒到这。苏先生珍重。”
苏敏官定定看着这个慌张的年轻人。他样貌普通,丢人群里看不出来。他草率地一拱手,做贼心虚地四处看看,转身要走。
“等等,”苏敏官忽然道,“丽如银行办事员,姓柳?”
那人脸色发白,躬身哀求:“您今天就当没见过我,没记住我。小人不胜感激。”
苏敏官便没追问,咬着嘴唇,目送那人离去。
许久,他整理情绪,按照那办事员的建议,去找中国钱庄。
钱庄票号管理方式老旧,投机性十足,随时有倒闭风险,利息也高。有些根本就是达官贵人敛财洗钱、非法集资的工具。放在平时,是他的最末选择。
此时也不免放低身段,好话说尽。
不过此时上海金融业已基本被外资把控,钱庄的现银,也大多来源于外资银行的短期贷款,钱庄再二次放贷,给不会和洋人沟通、或是达不到洋行放款门槛的中小商户进行融资。
由于钱庄高度依赖外资,此时也不得不集体噤声,万分抱歉地把他拒之门外。
那丽如银行的办事员,终究是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了。
洋商的目的很明确:让苏敏官白交三千两银子,资金枯竭,最好倒闭,钉死在上海工商业的笑柄上,给那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中国商人一个深远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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