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太小,林玉婵没听清:“什么?”
苏敏官调整神情,若无其事地换个话题:“还有,你要知道,湘军围城已数月,太平军已是城中困兽,时日无多。城外有饿殍,有战死的尸首,有行刑的场地,满地荒寒,很不好看。阿妹,太平军和我洪门天地会并非兄弟,只能勉强算是同道中人。全大清的精锐之师都在彼处虎视眈眈,我们自保为上,宁可昧着良心见死不救,也绝不能意气用事,平白送自己人头。”
刀剑无眼,水火无情,怕她到时看见惨状,又忍不住发善心。于是用最严厉的语气先敲打一遍。
林玉婵还是拎得清这利害关系,连连点头给他定心:“到时我全程呆舱里。”
虽如此说,但顺着他的话,想象明日的两岸“风景”,还是不免郁郁。
人命如草芥。对大清居民来说这也许是日常。她也曾努力适应,但始终也没能让自己习惯这个价值观。
苏敏官耐心等她想通。看到她明明心里难受,还要做出满不在乎的笑容,附和他那句“昧着良心见死不救”。细细的眉间皱起一道不明显的纹,小嘴微微向下抿,身上好像总有一根筋别着,连站姿都显得僵硬。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愧意,俯身,在她那凝结的小眉头上吻了一下。
她睫毛闪了闪,闭上眼。
人心贪不足,总想占有世间一切。但凡夫俗子,总归各有缺陷,于是演化出了“缺什么补什么”的本能。
小姑娘的一颗心柔软纯净。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变成那样,于是格外的珍重。
“阿妹,”苏敏官忽然轻声问,“为什么会中意我?”
林玉婵睁眼,脸蛋忽然染上淡淡粉红,有点慌乱,小声说:“现在不接受采访……”
她的目光看向他身后。苏敏官转过身,也是脸色一僵。
一个矮小的老僧立在他身后三尺之外,颤颤巍巍地柱个拐,静静地看着这两位胆大妄为的小香客。
想必是留守金山寺的第三个乐真和尚。
“我,我们……”
苏敏官把自家十八代祖宗都气了个遍,挑衅佛祖还是第一回,一时间不知该以什么姿势解释,干脆恬不知耻地反问,“您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林玉婵则赶紧摸出几块银元,捧给乐真老和尚:“方才跟您的师弟说好了,这是布施。你们请几个力夫,把那些镇寺之宝挖个深坑埋了,自己再吃几顿饱饭,不至于让人上门欺负,也不用住持每天坐在门口守着,久坐很伤腰椎的。”
语气十分关心,明显欲盖弥彰。
然后朝苏敏官使个眼色,意思是赶紧走。
他俩胆大妄为,哪有到寺庙里偷偷相好的,就算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也不行啊。
只盼老和尚别气出脑梗来,那样他俩罪过大了。
乐真老和尚却没有接她的钱,打量一下这个,又打量一下那个,忽然张开干裂的嘴唇,咧出一个随和的笑,用浓重的方言说:“求签么?”
两人都是一怔。林玉婵捧着几块钱,觉得自己像个封建迷信急先锋。
她解释:“不求签,这钱是送你们的……”
“如今国泰民安,佛运昌隆,敝寺香火旺盛,有大户供养,不与百姓争米吃,”乐真固执一挥手,“若非收费解签,这点小钱留着给小孩买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