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完,赫德已经全速进入危机工作状态,怀里摸出日记本,粗略写上几笔,抓起手提皮包,机械地跟周围客人道别,然后快步离开。
林玉婵忙道:“哎,不成功别怪我……”
也不知赫德听没听见。只听到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笃笃回音。
还留在酒会上的客人们窃窃私语。总税务司大人再次成为谈论的焦点。
至于马清臣,他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绕晕了,又或许是被赫德怼得有点懵,只能吩咐丫环收拾房间,管家准备茶水,自己跟宾客们告罪,提前结束这个开不下去的酒会。
“林小姐,拜托你照料一下我的妻子。我的汉语水平有限,我想此刻她更需要中国女性的陪伴。”
自己的“家事”被赫德揽走,马清臣总算且顾眼下,对骤然失怙的妻子生出怜悯和愧疚。
郜德文从眩晕中苏醒,总算能有片刻安静,找个空屋子,大哭一场。
所有的家人亲友都没了。自己的封号地位也没了。眼下她孤身一人,身边只有个貌合神离的洋人丈夫。
林玉婵吩咐丫环给她烧水洗脸,脱下硬邦邦的会客的衣裙,换了素衣。
如果从旁观者冷血的角度,林玉婵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建议郜德文抓紧手头的资源,赶紧把洋人丈夫绑紧在身边,好好经营婚姻,生他一二三四个小孩,以保障自己日后的生存无忧。
但是……莫说这不符合她自己的价值观。就算她真想这么建议,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女侠郜德文估计也不会听。
她只能低声说:“我没什么能帮忙的……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做傻事,如果以后跟他过不下去,尽管来上海找我。”
郜德文眼带泪痕,微微惊讶,看着她。
这个偶然结识的林姑娘,跟自己没说几句话,就如此推心置腹地伸出了援助之手。郜德文在战火和内讧中成长,短短二十年生命中遭到不止一次背叛,本能告诉她,初次见面的人,谁都不能太信任。
但……郜德文转念又想,这无权无势一个小姑娘,又能怎么害她呢?
她用手指沾樟脑油,抹在额角提神,镇静着自己那即将分崩离析的情绪。
“多谢你。”她朝林玉婵点点头,疲惫地说,“我……我没有家了,但我还不至于寻死觅活。如果哪日清臣真要休妻,我的嫁妆也够我用一辈子。不瞒你说,如今我比他有钱呢。”
林玉婵听到“嫁妆”二字,心弦拨动,立刻说:“嫁妆一定要攥紧,别让你的丈夫把它们都用了!”
郜德文再次惊讶地打量这个姑娘,终于忍俊不禁,带泪痕的眼角轻微地弯了一弯。
“你还挺懂。谢啦。”
林玉婵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再看看天色,礼貌告辞。
出门才觉出肚子饿。好好一场高端酒会,她只喝了两杯洋酒,一口饭没来得及吃,也亏得有那苕面窝垫肚子,否则此时肯定路都走不直。
汉口租界内大街空旷,新竖立的煤油路灯亮着微弱的橙光。汉口本地闲杂华人已经赶了个干净,只剩三三两两的优雅绅士,走在高大的西式建筑群中,显得安全而静谧。
几个同样离开酒会的洋人小伙子跟她搭讪:“中国小姐,你住哪?我们送你吧。”
巡捕来来去去,目光不时往她这个华人面孔上瞄。不用想也知道,若她真的一路独行,难免被当成什么特殊职业者。
林玉婵于是点头。
几人都是当地洋行的职员。林玉婵一边走,一边给他们发了名片,回答了几句好奇的问话,总算稍微完成了一下今日的KPI。
到了租界和华界相接的栅栏门,几个洋行小伙子互相看看,犹豫了一会儿。
“没去过华界……不过咱们好几个人呢,应该不会有危险……顶多脏了鞋子……总不能让年轻小姐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