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这点“义务”完全是举手之劳。虽然略有风险,但和几十年前,那时刻准备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造反的“义务”相比,简直太人性化了。
林玉婵愉快地谢了,还不忘确认:“我只要五个,若是……”
“放心,剩下的我自有安排。黎富贵告诉我,耶松船厂在招力气工。”
瞧瞧,还让她优先挑选。林玉婵沾沾自喜地想,大概这就是白羽扇特权吧……
十个人里,有六个少年男子,四个青壮年天足女子。刚刚从孤城里逃脱,显得憔悴而坚韧。
若按林玉婵的喜好,最好是优先录用女子。但她想了想,没有当场做决定。
“两位经理都不在。请这些兄弟姐妹明日再来一天,我管两顿饭。”
公司里不是她一个人在干活。让这些人来试个工,跟老员工们互动一下,性格习惯上能处得来,才要。
苏敏官点点头,让这十人回到临时宿舍去。
虽然这十人在身份上已经成为上海数万难民之一,背景无可挑剔,但他还是不掉以轻心,送他们出博雅院门,沉稳地审视四周,确保没有窥伺的眼睛。
忽然他眼神定在街角,问林玉婵:“这人你认识吗?”
一个二十多岁、书生模样的男子,后头跟个小厮,循着路牌一路找来。他戴副金边眼镜,穿茄色箭袖直身袍,马褂边缘滚了片金缎的边——这是普通平民不准使用的高档面料,表明此人身有功名,不可怠慢。
林玉婵还没反应,周姨已经迎了出去,带着点长辈的不耐烦,笑着赶客:“这位先生,这里是洋行——是西洋公司!你没有业务就不要来啦,大家都忙着呢,旁人客户看到,以为我们天天不干正事呢!”
周姨自从恢复自由身,干什么都起劲,不满足于“家政阿姨”的定位,也偶尔越权管点事。当然是在林玉婵的默许范围内。
宝良是京城旗人,父亲在朝中当官,他自己是拔贡生,在两江地方提督军务处挂个虚衔。离家久了,思想也新派起来。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博雅公司的巾帼经理,前些日子在海关组织的庆功会上见到真人,回去后就有点忘不掉。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大清国上亿人口,整体来说思想趋同,但也有不少三观出挑的异类。有人觉得寡妇当垆有辱国风,定要棒打之而后快;有人却觉得情有可原,谁还没个苦衷呢。
宝良属于后者。他被周姨拦在门外,不甘心地高声道:“谁说我没业务,我——我要订购西洋译着!这里不是海关指定供应商么?”
林玉婵没办法,亲自跑到门口。
“你要的西人译着教科书,用不着越洋购买。墨海书馆就有刊印。从这个路口往外右转就到。慢走不送……”
“林姑娘!”宝良有意不叫她的“夫家姓”,有点笨拙地立在门口,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我说两句话就走——林姑娘,我不是贪你钱财,家父是朝中大学士,家乡有良田百亩,定能给你一个好的归宿。他虽然为人古板,不喜洋务,但我也会努力说服他接纳,绝不会委屈你。你要是应,我这就去请媒人……”
他声音渐小,鼓起勇气再道:“今晚春社,于家班子在小桃园唱绍兴戏,我、我包了一间好视角的,只要报我的名字就行,我绝不打搅……”
林玉婵不尴不尬的听了两句,轻声说:“您既然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这是打算让街坊看我笑话呢?”
博雅总号地处西贡路租界中心,街上住的多是洋人和新派华人,对各种伤风败俗的怪现状,倒不会像别处那样严格;但一个衣冠楚楚的官二代堵门求爱,时间久了也引人注目。
宝良面皮一红:“那、今晚……”
“我不是诸葛亮,用不着您三顾茅庐。第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嫁人生子的打算。蒙您厚爱看我入眼,为什么不把我的拒绝当回事呢?”
若是他第一次就干脆利落转身走,林玉婵或许还会觉得这是个大清少有的磊落好男人;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将她的婉拒之词置若罔闻,不免显得有些太自我为中心。
林玉婵也就小小甩个脸子,吩咐周姨送客。
宝良一急,伸手要拽她袖子:“我懂你的顾虑……”
屋里忽然传来不耐烦的喊声:“老板!这单子怎么写错了!”
宝良犯愣,林玉婵趁机脱身进门。
“嘻嘻,多谢。”她松口气,有点难为情,“见笑了。”
苏敏官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儿,欲言又止,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