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众员工感激林玉婵,都是有理由的。
周姨不说了,一念之差,差点把一辈子的积蓄赔进去。
林玉婵一边吃饭一边敲打:“自己不懂的东西,就不要真金白银的给它花钱。这个教训记住了?”
周姨上了人生第一堂理财课,这次低眉顺眼,对这个比她小一半的姑娘心服口服,一句话也没驳。
常保罗和他媳妇的冷战终于结束。孟三娘一家人远在宁波,当初听说上海地价起飞,派了个亲戚来探风声,都走到洋行柜台了,硬是被常保罗给拽了出来。亲家关系降到冰点。那几个长舌的七姑八姨,打听到是林玉婵严禁员工炒房,更开始散布各种捕风捉影的猜测。
如今谁也没话了。常姑爷成了全族救星,上礼拜请假去宁波探亲,村口直接放了鞭炮,把他震得耳鸣了三天。
老赵却不太顺。他的远亲炒房破产,正缠着他借钱,动不动就跑他家门口蹲守。老赵只能天天赖在公司加班,早出晚归,效率倒平白高几倍。
至于红姑念姑还有几个跑腿新员工,原本就没钱参与炒房。抱着看戏的心态,眼看宴散了楼塌了,都拍手称快,觉得有钱人就是欠教训。
……
金融海啸的余震方兴未艾。林玉婵花钱雇佣天地会跑腿老幺,每天去德丰行门口探听动静。
王全已经全无斗志,每天枯坐铺子里,不是看天就是看地,要么就是突然破口大骂。
骂朋友误他,骂旧主抛弃他,骂一个贱籍女人居然骑到他头上,骂多年前碰到的算命先生只会讲好话,没算出他命里这一劫,肯定是故意害他。
他原本在广州有妻有妾有女儿,贩猪仔事发之后,他为了来上海重新创业,遣散了小妾,嫁出了幼女,只留个糟糠之妻打理家务。可不曾想,女人家居然也趋炎附势,被洋场的风气带坏,染上了拜金的毛病。原本老实温顺的黄脸婆,眼看王全一天天亏钱,开始还安慰两句,后来居然也开始顶嘴,指着他鼻子骂他没用,家里床头日夜大战,让他更加不得安生。
铺子里的伙计都知道老板炒地皮亏钱,但不知老板把整个铺子都抵押了出去。倒是还在正常工作,但三天两头旷工,因为王全根本不管。
到了例行给海关派送精制茶的那日,德丰行送货的伙计被崔吟梅叫住,在江海关后门口训了半个钟头。因为茶叶保存不当,已经受潮发酸,根本没法入口。
“当初招标的时候你们好好的,”崔吟梅恨铁不成钢地说,“质量也是最优,价格又低,宣称有秘方,是百年老字号——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嗯?这是百年老字号的水准吗?这是给洋人喝的茶,你要让洋人觉得咱们中国人都是弄虚作假的假货贩子?”
骂了几句,见那伙计蔫头耷脑的,崔吟梅也知道伙计不管事,再破口大骂也是白搭。
“换一批好茶,明天叫你们老板亲自送来!下次再这样,就算违约!我们要追讨罚款的!”
伙计不声不响地走了。崔吟梅兀自生气。
洋人娇贵,一日喝不上好茶,他也吃挂落。
“吟梅先生。”林玉婵早就候在一旁,礼貌上去打招呼,“德丰行最近出了变故,那老板焦头烂额,明日也未必能来。博雅公司的茶叶可以应急。按去年的招标价就可以,不多收你们的。”
崔吟梅喜出望外:“林姑娘!哎,还是你靠谱。我就说嘛,今年本该继续选你们的,奈何我讲话分量不够啊。”
林玉婵笑道:“无妨。我明天派人把茶叶送来——对了,德丰行可不是什么百年老字号哦,别听他们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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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德丰行果然没有按约送来替换的茶叶。
因为整个铺子热热闹闹,被围得水泄不通,差点打起来。
正如林玉婵所料,由于地价跳水,德丰行的抵押价值也跟着腰斩,钱庄让他立刻还钱。
王全哪还得出。就算把手头所有股票卖掉,也不够还个零头。
于是钱庄暴力催收。这种事都有成熟的产业链。一群纹身大汉往门口一站,你不低头,就让你莫得一分钟清静。
王全家底儿基本上空了,被纹身大汉一吓唬,主意打到糟糠之妻身上,说自己还有个老婆,年纪大,不值钱,但是有力气,能做点苦工什么的。要不先把她带走?
大汉跟着到后面一看,“糟糠之妻”影子都没有。老实了半辈子的王太太终于在最后关头开窍,卷了王全最后几天的饭费,跑了!
王全坐在地上叫屈。围观的人寥寥无几。
炒地皮亏光家底儿的不止王全一个。连日以来,这种强征腾退的戏码,在上海城内各处上演。大家早看腻了。
林玉婵也没跟着掺和,派个跑街,向海关汇报了此事。当天下午就跟崔吟梅补签了合约,揽过了七地海关下半年的茶叶供应。
经济再萧条,海关饿不死。她的茶叶客户缩水了一半多,这个大客户回来,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