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博雅公司通过安庆茶栈,在内地包了茶山,从产茶区直接收毛茶——萎凋、揉捻、发酵的步骤都在当地进行,而后续的十几道外销精制工序,以前需要专门的技术人员手工完成,如今大部分都可以交给机器,产量惊人。
当然,这些加工工序的具体细节以及各种参数,都是严格保密的。但林玉婵不介意让群众看一看蒸汽机工作的过程。
西洋人在上海造厂,万里迢迢运来先进机器,通常喜欢藏着掖着,唯恐中国人偷学,或者趁机偷点零部件之类。这样虽然安全,但也导致群众愈发不理解厂房里的奥妙,进而生出各种可怕的臆测,有时还会酿成冲突。
而林玉婵觉得,区区蒸汽机,实在没什么可藏私的。以后还会有内燃机,还有电机。蒸汽机作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辉煌成果,还能风光多久?
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面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哗,轮班倒,不用停工!像洋人纱厂一样!”
机器不吃饭,相当于一个无限劳力。频繁开关还费燃料呢。
有人试探着问:“喂,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博雅公司在圈外名气有限,陌生人看到个年轻女子在主持厂务,第一反应是“老板娘”。
还没等她答话,却有人替她解释了:“这位太太就是博雅的老板,上过报纸,跟洋人打过官司的!我跟你讲……”
郜德文的官司,林玉婵为了争取尽快开庭,不遗余力地舆论造势,吊足了群众的胃口。如今官司尘埃落定,余波尚存,偶尔还有人议论两句。
按照英领馆的规定,《北华捷报》刊登了详细的庭审记录,当然也如实记载了那位表现出众的大清籍女代理人。林玉婵这事做得剑走偏锋,她思考再三,不敢太高调,并没有留自己名字,只是留了姓,以及某外贸公司董事长兼经理的身份。
无心之人一看即忘,而有心人要想查访,也很容易。
找遍全上海,女子挂名的西式公司屈指可数。
没过几天,林玉婵这个“打外国官司”的“壮举”,也润物无声地在商界传开了。
女人进中国衙门,于习俗上算是很丢脸;可换成是“重女轻男”的洋人法庭,那也不能用中国礼教来参照。更何况她是胜诉的一方——能告赢洋人,一定是很厉害的了。
所以这件事并未太影响她的声誉,反而把一小部分开明之士带出舒适圈,让他们开始思考:女人做生意,也可以做得像模像样嘛——瞧,洋人都认可了!
林玉婵礼貌含笑,听旁人介绍自己两句,马上接话:“……没有没有,那些都是瞎传,我只是民女一介,只是运气好点而已……对了这机器也是中国人设计的……”
来看热闹的不仅有百姓街坊,更有数位茶商,听闻有人引进蒸汽机生产线,再忙也要放下手头的生意,前来打探一下。
这些人林玉婵多少也脸熟。她看到元亨茶栈的大掌柜正在和大安茶行的少东家并排私语,朝着厂房里指指点点,皱眉议论。
“这么简陋……能炒得出好茶吗……”
传统的制茶工坊什么样,师傅们精心动手,像呵护宝贝一样呵护那些柔嫩鲜脆的茶叶,每一片叶子都得到量身定做般的烘焙。由于常以双手搅拌炒锅、试探触感,不少炒茶师傅的手常年烫伤发黑,是他们专业奉献的见证。
而徐建寅设计的蒸汽机傻大黑粗,虽然实用,但卖相实在是审美堪忧。不少零件连接处裸露在外,很多部件因为钢铁质量原因,而不得不做得格外笨重。跟那些精巧流畅的西方原装进口机器相比,的确有些土气。
而且,跟人工炒茶的细腻流程相比,机器部件大包大揽,无脑输出,猛一看确实非常简单粗暴,诚意缺缺。
虽然最后的成品可能差不多,但从观感上来看,“机器制作”只图个量大,质量上似乎远远比不上手工。
林玉婵刚要上去解释一句,毛掌柜已经抢着接话了。
“几位顾虑得也有道理。这机器嘛,它毕竟不能代替人工。我们也只是尝试,尝试,哈哈……”
林玉婵:“……”
秃头掌柜不信机器,他自己拆自己的台!
她召集在场各股东友商,朗声道:“辛苦大家今日赶来,大热天的站了半晌,想必也渴了。我让人备了茶水座位,大家喝点茶再走。”
她招呼伙计拿来几个马口罐。
“还有,我想请大家玩个游戏。”她当场给罐子开封,面盈盈地说,“这里有四罐茶,分别标了甲乙丙丁。其中两罐是机器精制,两罐是用我们的新秘方手工炒制。罐里有小纸条,写明这罐茶叶的来历。”
人们一下子嗡嗡议论起来。有脑子灵活的,已经猜到了林玉婵的意图。
“太太,你不会是要让我们猜吧?”
“正是。”林玉婵笑道,“机器制茶口味如何,我说了不算,得大家一同赏析。这样,若是能猜对全部四罐茶叶来源的,我送您一箱茶叶,口味品种随便挑。怎么样,有谁愿意试试?”
众人失面。
这老板娘——哦不,女老板,还挺会玩!
天下茶商千千万,用机器完成精制步骤的屈指可数。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茶商,也未必尝过机器炒出来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