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脑子里嗡的一声,张口结舌,逻辑全死,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
张罗组局有风险啊!
容闳作为归国“外宾”,也知道社会险恶,基本的警惕性也锻炼出来了;只是他提防也不按套路提防,脑补出的阴谋诡计比较幼稚,让真正的道上人贻笑大方。
容闳是这么想的:他的店被“义兴船行”的楚老板盯上,敲诈勒索好几回,最后还差点砸了他的店面;可巧这时候来了个林姑娘,说是有熟人被义兴扣住了,愁眉苦脸的要攒银子赎人,看起来同为受害者;过几日他陪着林姑娘去义兴船行走了一遭,这事就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他还以为是那帮恶霸回家过年去了;
谁知转头林姑娘把他请来饭局,席中竟然有个“义兴”的人,这明摆着是请君入瓮。容闳惊吓之余,看着这一桌的男男女女,觉得全都是托。
“让我走,否则我报官了!”容闳义正辞严地说,“我还要去找报社的朋友……”
苏敏官开始也一头雾水,看着敞开的雅间门,困惑地看看林玉婵,小声说:
“我没不让他走啊。”
林玉婵悄悄朝他对口型:“这是苦主!”
也难怪,苏敏官虽然搜了义兴的黑账,也看到博雅洋行在勒索名单之内,但并不知道洋行老板就是面前这个容闳;林玉婵呢,也不知道他会大摇大摆的穿着义兴的衣裳来,这可不是冤家路窄。
但苏敏官何等机警,片刻之间已猜到前因后果,脸色未变,依旧微微笑着,放下酒杯,起身拱手。
“容先生莫不是把在下错认成谁了?”
容闳惊魂未定,看看这一桌子人个个发愣,没有扑上来抢劫绑架的意思,也有点不好意思,问道:“苏老板方才说,贵行名号是什么来着?”
“广州义兴船行啊。”苏敏官坦然道,“最近船运式微,到沪上来寻些机会,刚来没几日,这不路都不熟,还迟到罚酒了呢。大伙忘了?”
众人面面相觑。苏敏官来的时候大伙光顾认老乡了,当时见他平平无奇的也没注意。罚酒……好像有吧……
容闳张着嘴,觉得这个重名未免有点太巧了,轻声问:“那你袖子上这个……”
“天下船行规矩,衣服上统一绣商号名称,免得码头上乱糟糟认错。”苏敏官一抬袖子,一本正经说,“容先生不做这一行,大概不知。”
容闳信以为真:“哦。”
其实苏少爷也是今天刚刚入行,这“行规”是现编出来的。
此时其他人才慢慢明白过来。孙氏笑着打圆场:“容先生莫不是被重名的商号坑过?”
苏敏官“恍然大悟”,坐下来,轻轻一拍桌子:“还是阿婶见识多广,我竟没想到。”
话里的语气十分亲昵,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吃了孙氏几十个蛋挞,对她非常有好感。
容闳点点头,怒气冲冲地把自己被“上海义兴”勒索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雇了一次他们的船,不料合同文书里有猫腻,留下等额的贷款。那中间人也被他们买通了,完全没提醒我……等我几个月后察觉,那贷款利滚利,已生出两千两银子。然后就有人上门催债,威胁要砸我的店,巡捕完全不管……”
众人无不愤怒,但也知道,在上海租界里,大清律不通行,洋人管事也很随意,容闳碰上这事,纯属运气不好。
同时,老乡们对苏老板拓展外省市场的规划深感担忧。
“原来上海也有一家义兴船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家是地头蛇,你是外来的——苏老板,你的生意怕是不太好做,建议你们改个名……”
苏老板却对此很执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要堂堂正正地把那家黑店挤垮掉!大家看着,不出一年,我广东义兴定会在上海滩占一席之地!”
说着自干一杯,豪情壮意。
众人附和,暗地里摇头,悄悄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年轻的小少爷,一看就是刚刚接管家业,如何能斗得过那身经百战的绿林黑道。”
其实昨天就斗过了,一把枪解决一切。
但苏敏官表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面露难色一会儿,笑道:“当然还是要靠各位同乡扶持支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