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
又飘了。
想说点冠冕堂皇的重话打醒她,又有点不忍心。难得见她这么快活的时刻。
他引着她转移话题:“最近倒是有几单小生意,都是广东老乡介绍的,算不上盈利,至少能保本,让这些不务正业的伙计们熟熟手。另外沙船快艇都已整修替换完毕,绝无劣质船舶。还有……不是自夸,还有本人的能力,如果容先生愿意屈尊前来一观,他对义兴的成见应该会不攻自破。”
容闳不是池中物,他眼睛毒,早就看出来。若能跟他建立生意往来,对挣扎起步的义兴将是极大助力。
可苏敏官有些想不明白,容闳这么个眼高手低、孤芳自赏的秀才商人,会独独青睐眼前这个出身微贱的十六岁小姑娘,什么乱七八糟都跟她聊,轻轻易易就给予她极大信任。
不像是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纯粹是这两人臭味相投。
林姑娘明明是他先认识的。他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她脑瓜有多清奇的。
他平白觉得有点不服。好像他自以为发现世外仙境,结果里面不仅早住了人,还管他收门票。
但这念头也就是微乎其微的一闪。公为公,私为私,他在商界打拼这些年,早就总结出致富诀窍:管好自己,莫问别人。
林玉婵轻声问:“所以,你还是想争这单生意?”
苏敏官耐心地拂茶沫,慢慢说:“我这又不是专业镖局。若是他要去别的省份,我还真没把握。不过你应该知道,太平天国自广西起事十余年,一度做得轰轰烈烈,因此两广江浙的不少天地会众,尤其是那些只想反清、懒得复明的,都纷纷开小差,去洪秀全手下另谋高就。当然各分舵都是反对的,但也禁不住人员外流。后来跑的人多了,又有人衣锦还乡,再回来跟天地会共同商议起事。你上次在海幢寺见到的那些人里,就有几个是从南京潜回来,客串参与广州起义的。”
他嘴角轻轻一抿,总结道:“所以,我们两股势力算是……怎么说呢,不太牢靠的同盟关系。”
林玉婵轻轻“啊”了一声,喝一口茶,不防被烫了嘴。
苏敏官看着她吸溜气,淡淡道:“不过如今天地会凋零不少,在他们眼里,大概也就是讨人嫌的乡下穷亲戚。但既然是亲戚,就得给面子。刘姥姥初进荣国府还能捧回二十两银子呢,你说是不是?”
林玉婵怔怔点点头。大清真是吃枣药丸,让这些天南海北的反贼串联得那么起劲。
“可是,”她没忘了自己要站在容闳的立场,于是认真地在他话里挑刺,“你不怕这些外省天地会都已经变质了?跟楚南云一样?”
“只要还在太平天国辖境,就不会变得太厉害。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苏敏官又给她注了杯茶,用微不足道的动作指指自己腰间,低声道,“况且……他们会比楚老板厉害么?”
林玉婵心有余悸,强笑一笑:“你说得服我,说不服他呀。”
容闳当然不仅仅是对“义兴”两个字抵触;他也见过苏敏官,觉得他虽然精明老成,毕竟太年轻了。
什么“广东义兴打垮上海义兴”的豪言壮语,酒桌上说说就行,容闳可不觉得他能做到。
一个自身存在都岌岌可危的船行,可不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
林玉婵当然也不敢跟容闳说实话,说上海义兴其实已经被苏敏官干掉了——她跟小白少爷共过许多患难,大概知晓他的做事习惯,何事有所为、何事有所不为;可容闳跟他点头之交,若是猛然被灌输了他这些血淋淋的丰功伟绩,只怕更要离他远远的。
苏敏官见她为难,微微笑了。
“你去忙你那四千斤茶叶吧。如果容老板改了主意,愿意给义兴一次机会,我的报价是这个数。我亲自押送。”
他手沾茶水,桌上写了几个字,等林玉婵看清,轻轻抹掉。
“还有,出门前调整一下表情,别显得太高兴。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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