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婉陪着老太太在外一整天,直到入夜才回来。老太太的眉头间仿佛多了些轻松,却又添了新的忧虑。锦书自然不知道吴婉是被老夫人带去给顾家相看,她踏进正房门槛时,只见满屋子的人都在笑吟吟说话,吴婉低着头坐在老夫人身边,两腮颜色如桃花。锦书留意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个镶金白玉镯子;这其实是顾夫人给吴婉的定礼,吴婉与顾家三公子的婚约初见眉目;当然,这一切锦书也是不知道的。
外祖母见了她,便招手叫锦书过去,戴上老花镜细细看了她半天,没有多说什么。吴婉只低头不语,吴婷满面冰霜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锦书听了半晌,总算听明白了事实;再悄悄看一眼吴婉浅笑下的凄凉颜色,一时心里也是黯然。可是她能说什么?
一室花团锦簇里,锦书只觉得冰冷的荒凉。
直到从外祖母那里告辞出来,她都还觉得心酸,却也为自己微微庆幸。倘若自己也是在这里长大,只怕也躲不过联姻的命运罢?那么当年的母亲呢?关于父母的旧事,她完全不清楚。何麓衡和吴霜都不是会对儿女讲述旧事的性格,锦书和哥哥只要看见他们恩爱和睦也就放心,她以前从未多想过这一切。
皎洁的月色里,锦书一时间有点愣住了。
在她发怔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低笑,姜安伸手过来,拈去她肩头一片花瓣。
“这么晚了,表妹怎么还不休息?送你回去?”
锦书没看见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只是随便走走。”
老夫人说要带她见亲戚,果然不是虚言。第二天早上,锦书才吃了早饭就被叫到上房,外祖母仿佛很有兴致,拉着她说了会话,方笑道:“咱们家在满陇那边还有一处别墅,我教他们预备好了,也请了诸位亲戚朋友过来,你先去试试衣服罢,试完了就过来。”
试衣服的地方,却是在吴婉的闺房。难得这里有巨大的玻璃窗,阳光透过水色窗纱影影绰绰照进来,在镜子里映出夺目光彩。这是吴家不多的阳光充足的房间,连一室贝壳红色的家具都被映照出柔光,洁白的丝绸床单边上打着匀称褶皱、垂着流苏蕾丝,窗下还卧着一只美国短毛猫。这是一间与主人文秀气质很符合的卧室,但它的主人吴婉变得略为沉默寡言了。那只金镶玉镯仍然带在她细致腕间,富贵里隐隐透出一丝不堪重负。
无声地微微叹了口气,锦书将目光投向另一侧。
老夫人为她准备的竟是全套裙装。柔和的苹果绿色丝质面料轻盈华美,颜色略浅的蕾丝短袖将肩膀巧妙地遮掩住,只露出一点锁骨间的肌肤,裙摆及踝,成熟的诱惑和天真的甜美结合的宛如一只青苹果。连内衣也是配套的设计。这一切都精美的像一个童话里的梦,只是不知道做梦的人何时才会醒。
恐怕连吴夫人都没想到锦书的气质竟与这一身礼服奇妙的契合。她深深看了外孙女几眼,眼底若有若无地有丝复杂之色,却掩住了不多言,只叫她过来,又拿过首饰盒子。不管满屋人的惊愕复杂目光,老夫人拿出一串 金色深海珍珠项链,亲手为锦书戴上。
“这原本是我给婉儿去选妃预备的……好孩子,给你罢。”
锦书起初听见“选妃”两个字,愣了一下还觉得好笑;可是她随即想起去年此时在榄城沈斯煜对她说过的话,就再也笑不出,心里竟然有点微微的醋意和酸涩。到底有多少世家在谋求把女儿送进长安宫?吴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如果将来……
锦书低低吁了口气,用力赶走心里莫名其妙的念头。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因为发型师还要为她梳头发,锦书只得先行离去。出门前,她无意回头,恰与吴婷的目光对上。少女的杏眼里盈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冰冷和敌意,锦书怔了怔。但是这时候吴婷已经回过头去与吴婉说话去了。
三表妹似乎不喜欢她。锦书无奈地垂下眼,提着裙摆踏出门槛。
89江南好(3)
锦书在宴会上并没有大出风头。在被水晶吊灯照亮、被异域鲜花装点的厅堂里,她的身份是“吴家的表小姐”而非Dr。何锦书本身。被吴夫人含笑介绍给几位贵宾之后,就有人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几眼;到了此刻,连迟钝如锦书都隐约开始觉得不对了。吴婉手腕上的玉镯还没有摘下来,前车之鉴尚在,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友好罢?
宴会是自助形式,她没有兴趣与来宾们寒暄说话,在被外祖母放行之后悄然避开也不引人注目。夜的浮华和沉静被一道开放式柱廊隔开,衣香鬓影热闹非凡都被拦在了咫尺之外。可热闹却并不总是愿意放过她。
花园是个密谈的好地方,总有人私下相约,到夜幕下的露台上散布蜚短流长。锦书连大气都不敢出,躲在花丛后不敢动弹,耳畔还被迫听了无数小道消息,一时间哭笑不得,却也渐渐把吴家的现状理清楚了些。大家族荣辱兴衰史、董事会势力分布、控股权争夺纠缠在一起浮浮沉沉,足够八卦报刊大肆渲染一笔,直把锦书听得阵阵哑然。
终于,或许是夜色已深,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窃窃私语静止了。悄无声息地活动一下脚踝,锦书正要蹑足溜走,肩上忽然被人神出鬼没地一拍。险些惊叫出声,锦书惶然地仓促回身,却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眼熟的英俊面容。年轻男人让她觉得一份面熟,一时却记不得在何处见过。见她瞬间茫然,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八颗牙。
“你还没给我手机号呢,害我在榄城担心了那么久。”
犹如一道电光石火照亮脑海,锦书倏然惊讶地睁大眼。青年站在露台下也不知偷听了多久,这时轻捷地单手一撑翻过花墙,身手敏捷而矫健。“喂,还记得我吧?”
熟悉感与亲近感一同从心底升起,锦书吁一口气,笑了:“世界真是小,不过你是……”
他看了锦书一眼,笑眯眯。“我姓吴,你说呢?”
锦书沉默着,然后缓缓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说那时候怎么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像姑姑,幸好我没想着要泡你。”顺手牵羊了两个沙翁蛋球,他毫不在乎地把点心咬的咯吱响。“表姐什么时候来的?你毕业了?”
“……该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才对。”锦书艰难的说。“表弟你……不是在军队?”
“我有两周休假。”吴隽又拿了个焗牛油蛋糕,鼓着腮帮故作深沉地感慨。“谁在玉关劳苦,谁在玉楼歌舞啊……”他把手上的蛋糕渣随风拍走,看了一眼灯火辉煌地柱廊对面,年轻的脸上有点与年龄不相符的神情,在夜色里看不清。终于他把蛋糕咽下去,扭头看着锦书:
“去年这时,表姐是怎么逃出来的?平乱之后,我奉命去高师驻防了一段,还去找过你。”
锦书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柔软的山间夜风仿佛唤起了某些旧事,竟让她恍惚了一时。“有朋友愿意帮我……后来我在外面躲了几天,直到戒严解除。”
吴隽了然地点点头。那段戗乱是帝国的一道伤痕,即使身为军人,他也不再多提。锦书默然伫立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她微微一笑:“我要回去看看了,总是躲在这里也不太好。”
她把还是半满的餐盘塞给吴隽,挽起裙摆迈下台阶。方走一步,她表弟咳嗽了一声:“……姐姐。”自动把称呼变得亲密,青年居高临下地坐在栏杆上,轻轻叹了口气。
“——可以的话,别和吴家过于接近了,对姐姐没好处。”
锦书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了。她意外地回头,只看见青年仰望夜空。沉默。室内的乐曲声流淌出来,露台静谧的不似在人间。终于吴隽笑起来,轻轻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