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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孩子,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我很小便离开出生地,来到这个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把这个城市认做故乡。这个城市一切都是在迅速变化着——房屋、街道以及人们的穿着和话题,时至今日,它已完全改观,成为一个崭新、按我们的标准挺时髦的城市。

没有遗迹,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在我三十岁后,我过上了倾心已久的体面生活。我的努力得到了报答。我在人前塑造了一个清楚的形象,这形象连我自己都为之着迷和惊叹,不论人们喜爱还是憎恶都正中我的下怀。如果说开初还多少是个自然的形象,那么在最终确立它的过程中我受到了多种复杂心态的左右。我可以无视憎恶者的发作并更加执拗同时暗自称快,但我无法辜负喜好者的期望和嘉勉,如同水变成啤酒最后又变成醋。

我想我应该老实一点。

她的容颜改变得如此彻底,我看到她时完全无动于衷。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一位至亲,在软席候车室等候进站时,视线恰与她的目光相遇。她坐在斜对面的一排沙发上,目光随着一个正在地上跑来跑去独自玩的小女孩移动,小女孩跑到我脚前的皮箱边,于是我们相逢。

她手托腮五指并拢几乎遮住了口、鼻,两颊瘦削如同橄榄,一双眼睛周围垂褶累累,那种白色的犹如纸花的褶皱。

纯粹是由于视野内景物单调,那个活动着的小女孩产生了难以抗拒的牵引力,我的目光再次投到她脸上,我发现她刚才注视我的那一眼仍在持续。

那是探究的凝视。

小女孩跑到她身边,娇声娇气地说话,她的回答低得几乎听不清,由于拿腔捏调模仿孩子式的语调而嗓音失真。她把遮住脸的手放下,我移开视线,确认这是个陌生人。

这时,我一直留心注意的候车室门上的电子预告牌打出了我们等候的那次列车的检票通知。

我站起来,拎着箱子陪同那位至亲走出候车室。

在上行的自动扶梯的人群中,我忽然想起她似乎是谁。我不动声色继续前行,把我那位至亲一直送到车上,在月台上深情地看着站在车窗内朝我微笑的栩栩如生的她,直到火车开走。

我在通往站外的地道中边走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

当我犹豫不决地再次出现在软席候车室的门口时,她和那个小女孩都已不在了,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神色怆然的女军官。

十三天后,我去参加一个中学同学的聚会,当一个个陌生男女走进那个房间,笑容满面地彼此握手,特别是听到其中有一个人叫出我的名字,我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感受。我和几个男人聊得很多,我知道他们是我过去的好朋友。有人提起一些往事,很有把握地描绘我当时的神情、举止和爱好,而我对此毫无印象。我对自己能清晰地保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中感慨不已。主持聚会的一个同学高声对大家说:“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道出,蒙尘的岁月开始渐渐露出原有的光泽和生动的轮廓,那些陌生的脸重又变得熟悉和亲切。很多人其实毫无改变,只不过我们被一个个远远地隔离开了,彼此望尘莫及,当我们又聚在一起,旧日的情景便毫无困难地再现了。

那个苍老、憔悴的女人当年有一张狐狸一般娇媚的脸,这张脸不会使人坠入情网却颇能挑逗起一个成年男人的非分之想。我只是到后来,多年后才开始欣赏此类相貌的女子。当时她对我毫无吸引力,我长期迷恋那种月亮形的明朗、光洁的少女。

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因为那时候她总是和米兰在一起。

七十年代中期,这个城市还没有那么多的汽车和豪华饭店、商场,也没有那么多的人。除了几条规模不大的商业街,多数大街只有零星几间食品店和百货铺子,不到年节,货架上的商品也很单调,大多是凭票供应的基本生活用品。街上常见的是四轮驱动的军用吉普车和一些老式苏联、波兰轿车。

上班上学时间,街上只有一些外地来出差的干部在闲逛,连公共汽车、无轨电车都乘客寥寥。热闹的场面只在特殊的庆祝的日子能看到,游行的群众队伍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城里没什么年轻人,他们都到农村和军队里去了。

那时我十五岁,在一所离家很远的中学读初三,每天从东城到西城穿过整个市区乘公共汽车上学。这是我父母为了使我免受原来的一些坏朋友的影响所采取的极端措施。我原来就读的那所中学过去是所女中,自从开始接受男生入校后便陷入混乱,校纪废弛。为了不受欺侮,男孩子很自然地形成一个个人数不等的团伙。每日放学,各个团伙便在胡同里集体斗殴,使用砖头和钢丝锁,有时也用刀子,直到其中一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便一哄而散,这场面使得所有正派的学生父母心惊肉跳。

我感激我所处的那个年代,在那个年代学生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不必学习那些后来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我很同情现在的学生,他们即便认识到他们是在浪费青春也无计可施。我至今坚持认为人们之所以强迫年轻人读书并以光明的前途诱惑他们,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到街头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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