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显没有意识到坐在自己跟前的饭沼已不再是过去的饭沼。过去的饭沼只是笨拙地抑制自己激烈的情绪,如今他对清显,还不知道以亲切温柔的心情用那一双不熟悉的手去触及原先自己很不习惯的细腻的感情世界的领域。
“你大概不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清显终于先开口说道:“今天我受到聪子的严重侮辱。她说的话简直不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好像我以前的所有行为都不过是孩子般愚蠢的举动。不,她就是这么说的。她故意对我最讨厌的地方大肆攻击,这种态度叫我大失所望。这么说来,那天下雪的早晨,我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也完全只是她的玩具而已……你在这方面觉察到什么没有?比如听到蓼科说些什么……”
饭沼考虑片刻,说道:“噢,没想起什么。”
饭沼考虑的时间很长。这长得有点异常的时间如同藤蔓纠缠着清显变得脆弱敏锐的神经。
“你撒谎。你肯定知道点什么。”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他们争执的过程中,饭沼说出以前不想说的一件事。饭沼虽然可以看穿别人的心事,却对心灵的反应十分迟钝,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话如一把斧头会给清显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这是我听阿峰说的。她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人,并要我绝对保密。但是因为涉及少爷,我想应该向您报告为好。
“正月的贺年会,绫仓家的小姐不是也来了吗。每年的这一天,侯爵老爷都和亲戚家的孩子们亲切交谈,无论什么事都可以问他。侯爵老爷开玩笑地对小姐说: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小姐也开玩笑地回答说:
“‘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知道您对少爷的教育方针是什么?’
“我想强调一点,侯爵老爷说这都是枕边话(饭沼说这句话时,满怀无法发泄的愤恨),他是笑着对阿峰说这些枕边话的。阿峰又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
“于是,侯爵老爷兴致勃勃地说道:
“‘是啊,究竟是什么样的教育方针呢……’
“小姐却接着说:‘我听清说,您对他采取实践教育的方法,带他去花街柳巷。于是清学会了荒唐,以为自己从此变成了男子汉而盛气凌人。您真的对少爷进行过这种不道德的实践教育吗?’
“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小姐却毫无忌讳地大胆发问。侯爵老爷听罢,哈哈大笑,说:
“‘这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简直就像矫风会在贵族院上的质询演说。如果真的像清显所说的那样,我也就不想做什么辩解,其实我的这种实践教育被他本人完全拒绝了。你瞧,他就是这么一个不肖之子,根本不像我,晚熟而且洁身自好。不管我怎么劝诱,他一口回绝,气冲冲地走了。可是对你十分虚荣,明明没这么回事,还要自吹自擂一通,真有意思。不过,即使关系再密切,也不该向大家闺秀谈论寻花问柳的事啊,我可没有教育他做一个这样的男子汉呀。我马上把他叫来,训斥一顿,也许这样反而激发他想体会冶游的滋味吧。’
“结果小姐费尽口舌才制止住侯爵老爷的轻率举动,侯爵老爷也答应就当作没有听到此事。不过,虽然承诺不告诉任何人,还是憋不住悄悄告诉了阿峰,而且边说边笑,绘声绘色,当然也要阿峰绝对守口如瓶。
“阿峰也是个女人,哪能把这话憋在肚里,她只告诉我一个人。我严肃警告她,这事关系到少爷的名誉,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泄露出去,就断绝和她的一切来往。她没想到我的态度这么严厉,心里害怕。我想阿峰不会泄露出去的。”
清显的脸色越听越苍白,以前自己如坠五里雾中,到处碰壁,现在终于雾散日出,眼前出现一排整齐的玲珑的白色圆柱,一切模糊的事像都呈现出清晰的轮廓。
首先,尽管聪子矢口否认看过清显的那封信,其实她还是看了。
当然,那封信会给她带来一些苦恼不安,但在新年庆贺会时亲自从侯爵嘴里了解到这并非事实,于是她立刻飘飘然起来,陶醉在所谓的‘幸福的新年’里。因此,那天在马厩前面突然向清显热情地倾诉自己感情的举动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所以,聪子才放心大胆地提出要和清显一起早晨出去赏雪的建议。
聪子今天的眼泪,今天毫无礼貌的指责,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聪子一贯撒谎,一贯在内心深处看不起清显。不管如何辩解,但她通过与清显的接触得到这种低级恶劣的乐趣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
聪子一方面指责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无庸置疑,另一方面却想让我永远做一个小孩子。这是多么的奸诈狡猾啊。她时而表现出依赖别人的女人般的情趣,心里却始终忘不了对我的轻蔑;她装出奉承我的样子,实际上是在玩弄我。
清显怒火中烧,却忘记了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写的那封骗人的信,其源盖出于自己的谎言。
清显把所有的过错统统归咎于聪子的背信弃义。她伤害了一个正处在青少年之交的苦恼躁动期的小伙子最珍贵的自尊心。在大人眼里,也许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侯爵父亲的笑谈就是很好的证明),但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容易尖锐地伤害某个时期的男人的自尊心。不管聪子是否了解这一点,她的毫无温情的做法残酷地蹂躏了男人的心。清显羞耻屈辱,好像要生一场大病。
饭沼心情沉痛地看着清显苍白的脸色和长久的沉默,但是他依然没有觉察出自己对清显的伤害。
长期以来,饭沼一直受着这位美貌的少年的伤害,他不知道自己虽然毫无报复的意图,今天却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刺伤了清显的心。饭沼从来没有觉得这位垂头丧气的少年这么令人怜爱。
饭沼的心头掠过一种怜悯的情绪,真想扶他起来,抱到床上,倘若他悲伤哭泣,自己也会洒一掬同情之泪。但是,清显抬起来的脸上一片干涸,也没有要流泪的意思。那淡漠锐利的冷光一下子把饭沼的幻想击得粉碎。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