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给领导提意见是个技术含量极高的活儿,提得不好,适得其反。眼下大王刚刚平定东南,又得了一员水师大将,去掉心中一个大大的隐患,正在志得意满之时,不太容易相信自己会出错。凯旋回京,本来挺高兴,被符骞这么一堵,心情自然不好,还是不要说反对的话比较合适。更何况……有些事情,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等时机成熟再说吧。
“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听着简单实用,然而情势不同,等于一句空话。历朝历代,遇上天灾以及由天灾引发的人祸,不外乎两招:一曰赈济,二曰镇压。有时候单用,有时候配合使用,具体效果视各级官僚和军队的能力而定。
西戎占领区各地官员得了中央的指示,十之八九开始犯愁。打仗打了四五年,生产遭到巨大破坏,即使风调雨顺的日子老百姓都吃不饱饭,哪里来的粮食赈灾?当然,巨绅富户的私仓里,也不是没有粮。可是天灾一来,人人担心饿肚皮,甚至地方官都指望豪强大户匀一口饭给自己吃,谁还敢提放粮救灾的茬儿?
他们忘记了,天要下雨,人要吃饭,天公地道。不放粮,就抢粮,自然之理。没有救世主,大家便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罢。于是,暴动频繁发生,规模不断扩大。这时候,官府当然要祭出“镇压”这件法宝。一开始,不论夏人官吏还是西戎将领,都没把由饥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没想到,饥饿直接迫出了人们最大的潜力,暴民越镇越多,反抗越压越起,西戎在锦夏北方的前期战果竟隐隐有动摇之势。
从这年初冬到第二年夏天,刚刚凯旋归来的东征大军一直忙着镇压北方的暴动和起义,几乎马不停蹄。
十几万大军一样要吃饭。
原本过去半年,在大王的严格要求下,西戎兵慢慢把那做强盗的习气改得差不多了,开始学着当主人,粮草统一配送,不再随地掳掠糟蹋。可是如今哪里都在闹饥荒,只好重开烧杀抢夺的老规矩。问题是,抢也得有地方抢才行。到后来,掘地三尺依然刨不出粮食,人都饿出了兽性。喝人血吃人肉的行径,既然开了张,也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
天佑四年正月,报京城存粮即将告罄。符杨这回真吓了一大跳。君臣连日商议,最后还是老莫一锤定音:请大王子火速从楚州运粮入京救急。
整个二月,子释四人一直忙着制作干粮:葛根磨浆晒粉,蕨菜、嫩笋、地衣、岩耳、鱼肉……全部晾成干,一捆捆一包包,仔仔细细打点妥当。
谷雨前两天,忽听地底水声哗哗。整个山坡下方似乎都是空的,水流带着回音在暗处激荡。对面寒潭也不再止水无波,开始回旋涌动,缓缓升高。
四个人站在石头上,欣赏这大自然的奇观。
子释道:“这一片水域恐怕连着某处地下湖泊河流,谷雨上涨,冬至落尽,应时而动。”
“别看了,走吧。水流越来越急了。”长生说着,开始潜入寒潭下方往外送东西。
半日工夫,终于循着当初进入的路线出来。外边山洞角落里的竹篓,石缝里的长明灯,俱安然无恙,好像进入绝谷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由于水位上涨,寒水汇成小溪从洞口一侧潺潺流出。
——永别仙境,重入红尘。站在洞口,恍如隔世。
“按照吴宗桥的说法,他进去的时候,石壁和潭底的空隙有二尺余,如今却只剩下一尺多高。再过个百来年,只怕会完全合上。”子释怅然。
“也许会有别的人,因为别的机缘从别的地方闯进去呢?”子归神往。
别人的机缘,也是别人的故事了。
收拾整理一番,动身出发。
出了仙梳岭北边山口,向西而行。
走了好几日,道路两侧不见人烟鸡犬,田地里野草与人齐高。野狗肆意啃噬路边白骨,乌鸦在枝头凄厉的嘶叫。
刚从绝谷胜境出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惨象,四个人都有些难以适应。他们十分清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楚州百姓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在如此巨大的苦难面前,只是活着,似乎也已经成为一种罪过。
子周紧抿着嘴,子归擦一擦眼泪,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哥哥们低头往前走。
又过了两天,偶尔看到少数劫后余生的人,在山林田野间出没。他们几乎都是无力远逃的老弱妇孺,藏身荒僻之所,靠着野果野菜草根树皮和老天赐予的运气,躲过了兵祸,挺过了饥荒,熬过了寒冬,终于等来了春天。
没有粮食,不要紧。南方的春天,是饿不死人的。榆叶槐花,茅根刺芽,都是充饥的美味。树上有鸟,水里有鱼,山中有兽,只要肯动脑筋,不偷懒,总有办法弄到手送进口。
天降万物,滋养生灵。生存之道即是天道。
一路行来,许多嫩芽花叶能吃的植物都捋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地里到处都是刨挖野菜留下的坑,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