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隐秘心思,在人前却统统难言,尽管对方便是叫他有这份心思的正主。
裴昭珩临走前,贺顾拉住了他,犹豫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在京中,也万事小心。”
裴昭珩顿住脚步转过了身。
贺顾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十八岁的到来,意味着少年时期的逝去,裴昭珩忽然发现,以前那个脸上仍存几分稚气的贺子环,不知何时,脸部已然彻底褪去了最后一丝婴儿肥,面部线条也变得棱角分明,英朗锐利。
裴昭珩看着这张脸,脑海里却鬼使神差的浮现起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身披甲胄的男人,在三九寒天堆了厚厚积雪的长街上,跨在马背上勒马回缰,朝他朗然一笑的模样。
“王爷还是多为自己操心,好自珍重吧。”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勒转马缰,转身离去,只有浩浩汤汤的一众随行人马,在长街雪地上留下的斑驳马蹄印。
——那是子环。
裴昭珩的动作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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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朝会去的三殿下,贺小侯爷这才逼着自己努力起身洗漱更衣,往长阳侯府去了。
离和言定野约好的时辰还差一会,他便回长阳侯府见了个人——
他亲爹贺老侯爷。
当初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夺去了贺南丰得爵位,要他在侯府关禁闭,即便儿子关老子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天子的意思无人胆敢多说一句不是,贺南丰便这样无声无息的在侯府后院里被关了快一年。
有件事别人不知道,但贺顾却知道。
上一世的贺老侯爷,便是在他十八岁这年暴病而亡的。
如今他也要十八了,贺南丰关在侯府后院里却安然无恙,可见那原本会叫他暴病而亡的原因,已然受到了重生后的贺顾这个影响,无形之间消弭了。
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贺顾只能想到一个人——
已然死了的万姝儿。
侯府的后院说是后院,其实建制并不小,而且有假山有游廊还有一方小渠,这地方原是以前贺老太夫人叫戏班子来时听曲儿的所在,贺南丰关在这里,其实真不算委屈了他,只要他自己别钻牛角尖,贺顾也不曾叫人短他衣食住用,他原是可以在这好好养老的。
只是孤独,避无可避。
贺顾当然知道,人上了年纪,总是最怕孤独,贺南丰也不会例外。
但他仍然没有叫任何人进那院子里陪他,除却每日送饭送菜的小厮,洒扫收拾的仆从,例行公事的做完了活就走,贺南丰再也见不到第三个人。
贺诚长住在侯府里,刚开始总是会听下人提起,老侯爷在后院闹着要见大哥,要见他和容儿妹妹,次数多了,贺诚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难免有几分于心不忍,今年初春时,正好一日贺容回府来顽,他便有意带着贺容去看看贺老侯爷,但还没进门儿,就在院墙外头,听见了贺老侯爷在里面,叫着万姝儿的名字,失声痛哭的声音,那哭声真是无比痛苦凄恻,闻之叫人戚戚。
原来那几日,正好是万姝儿被汴京府和刑部定下处决的日子。
贺容又长一岁,已是十一了,半大的姑娘心思敏感,其实明白很多事,何况她本来也古灵精怪,脑子并不笨,当即便冷了颜色,转身就走。
贺诚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后来贺顾回京,他便把这事告诉了大哥,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有些心软,想着毕竟爹也是我们生身父亲,按理说他晚景凄凉,其实是我们不孝,但是那日亲耳听见,爹竟哭的那样凄恻……他可从没有为别人这样哭过。”
其实贺诚的脑回路很简单,在他心中,无论言大小姐是不是他亲生母亲,但毕竟也是贺老侯爷的元配结发之妻,当初言大小姐病逝,说白了都是被他气的,又给他生儿育女熬虚了身子,这都未见他掉一滴泪,如今却为了万姝儿这样自作孽、咎由自取落得今日下场的罪妇大哭特哭,实在是伦常尽丧,毫无良知。
若说原来贺诚还对万姝儿是他养母这事,多多少少对她留下几分情谊,但自知道了他这只眼睛是怎么瞎的以后,那点微弱的情谊也就灰飞烟灭了。
这些年来贺诚因为一眼残疾所受的委屈和苦楚,倒也没到他不能承受的地步,但因着盲了一眼,得知进入国子监读书被拒时,那份多年苦读要付之一炬的茫然无措的痛苦,却实在叫贺诚无法释怀,也无法原谅万姝儿。
自那以后,他也再不曾动过去看贺老侯爷的心思了。
贺顾知道了这些,倒也并不意外——
他早已不再对贺南丰抱有什么期待。
叫下人打开后院大门,贺顾刚一迈进门,看见的就是蹲在墙角不知正在看什么的贺老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