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七月,吴寅随调任离开了景德镇,同时对于居九的追踪也告一段落。这一场所有人都拭目以待的暴风雨,仿佛临到山前又再次被乌云遮蔽,连日蓄积的浓云将天缝得密不透风,每一个边角都被细致纳入云间之网。
景德镇陷入了短暂的僵局,不过谁都知道僵持的时间不会太长,局面也不会发生友好的转变,所谓中场休息,不过是为了新一轮对决而筹备力量。
虽然居九下落不明,甚有可能已经遭了黑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希望尽失。现在回过头看,当日事发突然,居九被王云仙堵个措手不及,走得实在匆忙,又有安十九布下天罗地网,恐怕并没有机会转移贵重物品。
他若还活着,其本人或心腹势必要返回取走那些物品,而那些物品最有可能藏置的地方就是鹤馆。
一方面居九身为徽帮人领头,多年经营,身家丰厚,为免贼匪惦记,家财所藏之处一定要避人耳目,而鹤馆打开门做生意,每天人来人往,行员复杂,看似是最危险的地方,实则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况且在鹤馆出入的多为达官贵胄,天然设定了门槛,非一般宵小敢以涉足和舔望。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一个人意识到危险来临,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往往最为真实,也最能透露隐含的信息。居九当日明知正被孙旻追杀,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钱庄不是私宅,反倒是鹤馆,可见鹤馆一定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或可保全他的性命也说不定。
纵然他声称去鹤馆是为了再见相好的一面,也无从抹杀鹤馆的特殊性。叫徐稚柳来看,估摸那相好的也只是居九设的障眼法,实际要害就在鹤馆。
为免打草惊蛇,徐稚柳决定悄悄探查鹤馆的情况。眼下风波渐止,正是守株待兔最好的时期,谁知他前脚刚有布防,后脚一拨人马就大张旗鼓地进了城。
他得到通报后即刻动身,赶去城外迎接时却被告知晚来一步,等回到衙门,孙旻已在务本堂喝上热茶,杨公与安十九皆在旁作陪。
两人当中杨公年岁大,资历深,又得皇帝特别关照在南直隶养老兼瓷业监察,孙旻给他面子,令他在下手落座,安十九则要差一些,还在杨公下手。三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听到声音,三人齐齐转头看来。
徐稚柳知道这是孙旻作为上官给他的下马威,故意说错时间叫他白跑一趟,好借此机会杀到他专以用来处理公务的务本堂,其次在里就是他的卧室。这是浮梁县搭在镇上的临时县衙,有其天然的局限性,前后不过两进院,除了务本堂还真没有别的待客之所。
徐稚柳无力指摘上官作为,只不动声色扫了眼桌案上一摞摞堆积成山的文书,随即迈过门槛,双手抱拳,才要向孙旻告饶,谁知孙旻没看见他似的,转头又和杨公说起了话。
安十九捧着盖碗小口啜茶,浑当个睁眼瞎,徐稚柳就那样被撂在了原地。
他垂首站立着,身姿挺拔,如松如柏,久而持立,不发一声,看不出一丝半点被冷落的喜怒。
这还是孙旻第一次和徐稚柳面对面交手,人比想象中沉稳不少。他年少时常被人说,一张翰林面孔,胸藏内阁乾坤,如今看来,这位的城府不比他浅。
晾久了也没意思,孙旻徐徐开口:“一盏茶喝完了周大人才现身,果真是个大忙人!早知如此,本官是否该提早三日就支会于你?”
“下官不敢。”
徐稚柳认错态度良好,转而又为自己解释,“只下官身体素来不太争气,方才车夫赶得急了些,下官撞到马车险些晕过去,这才耽误了时辰,还望大人莫怪。”
白石郎君的美名和堪比病秧子的身体在京中流传已久,孙旻有所耳闻,听说安十九回来之前,太后还特地嘱托他好好照看这位新来的浮梁县令。
如今他拿自己身体说事,不若扯出太后当靠山。孙旻被噎得冷笑:“那周大人可要好好保重自个,万一有个好歹,我等怕是不好交代。”
“大人言重了,下官这是老毛病,平日休养得当,倒不会出什么事。”
这话阴里阳里都在讽刺他“突击视察扰人清净”,只差撕破脸上那张皮。孙旻一听,茶盏搁到案上,发出一串清脆的瓷碟碰撞声,碗中褐色茶汤被泼到手背,也令他皱起了眉:“周大人,太后念在你曾经救主的份上多看你一眼,这是太后慈悲为怀,可你身为臣子,当知忠君事主是你的本分,怎可骄纵忘我?”
徐稚柳依旧神色如常:“下官修了八辈子的福才得太后青眼,岂敢对她老人家有半分不敬?方才说的都是实话,大人若不信,可叫药铺的大夫过来回话。”
这防守当真滴水不漏,拍马屁也豁得出去。退一万步讲,只是小事一桩,若就此死抓不放,倒显得没有肚量,孙旻自知口头之气要不得,可面前这个不知打来蹦出来的无名小卒已气得他连番胃疼,忍不住要争一个上风。
“本官看当地百姓为夏季瓷令奔波忙碌,不想惊动他们才私访而至,你作为当地父母官,该比本官更加体谅他们的辛苦。”
徐稚柳不由哂笑,进城时几乎清空景德大街,此排场之大,算哪门子的私访?
“下官上任还不到一年,定然比不上大人在江西深耕十数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指点。”
“你能听得进去,也不枉我费这些口舌。”
“景德镇民风剽悍,盗贼公行,下官受命来此,既为一方县令,定然事必躬亲,责无旁贷。若不能一力整治当地豪族霸凌、民窑屡遭压迫等不良风化,如何对得起陛下和太后的信任?”
“是吗?那周大人有何打算?”
“下官在朝,大人在野,原先接触不多,大人对下官为人恐是不太了解。下官受孔孟熏陶,持节禀义,刚正不阿,也不喜繁文缛节,今日冒犯之处,请大人海涵。至于今后,大人且看就是。”
孙旻嘴角微掀,嘲弄之意跃然于脸上。
一时间,务本堂陷入了死寂,就连在外头屋檐上叽叽喳喳的鸟雀看情况不对也纷纷飞走了,杨诚恭和安十九仿佛阳光下窄小的影子,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