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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乐章ii(第1页)

裴诗像是中了美杜莎眼波攻击,石化在机舱内。谁知紧接着,夏承司的嘴角竟自然扬起,眼中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把他的脸照得犹如峡谷般轮廓分明。看见他的面容,她的脑袋变成了一片空白。可是,更让人无法猜到的是,他说出的话竟是:“帮我找空姐要一杯橙汁吧,阿诗你觉得呢。”

他咬字特别清晰,字正腔圆、音色低醇,比南方人标准,又没有北方的官腔,是在商业领域男女通杀的说话方式。几乎所有搞贸易风投地产的人都是这样说话,他却因为做得最好而令人印象深刻。她对他说话的所有印象,都停留在各种各样的谈判中、公司活动中、商业聚会中。可是,这一次他说话,却是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当那个委婉的“呢”略带上扬的音调说出来,她的神经中枢有被雷电瞬间击中的感觉。

她腾地站起来,跑到前面去把空姐叫了过来,直到空姐说“裴小姐你可以在座位上按键呼叫我们”,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傻事。

他喝过了饮料,把杯子放在一边。飞机终于快要起飞,他又回头对她说:“我觉得还是系上安全带比较好,阿诗你觉得呢?”

飞机飞到高空,指示灯上系安全带的灯灭了。夏承司又抬头看看行李架上的笔记本电脑,微笑道:“帮我把Mac拿下来吧,阿诗你觉得呢?”

她终于崩溃了:“夏先生,都是我的错。请你用以前的态度和我说话吧。”

他脸上的笑立刻烟消云散,恢复了以往冷冰冰的态度,抬了抬下颚:“去拿Mac。”

看见他恢复正常,她觉得舒服多了,帮他把笔记本拿了下来。然后她靠在座椅靠背上,发现不远处的空姐们都在看着夏承司,兴致勃勃地悄声议论着什么。她想,如果坐在这里的只有夏承司一个人,她们早已想尽各种方法,在他的手机里留下她们的电话号码。她咂咂嘴,无奈地在内心叹气。这男人的外表可以媲美奥兰多·布鲁姆在《魔戒》里演的精灵莱格拉斯,实际内心住了一只伏地魔。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生活,那这世界恐怕就没有喜怒哀乐,只有强力竞争与高速运转了吧。可她又时常觉得,这样理性其实未必是坏事……

等夏承司再次注意到她,她已沉沉地睡了过去。她的睡相很甜美,睡姿却东倒西歪,手袋也几乎要掉到地上。他刚想把它扶起来,却看见里面几片白色的包装物。他愣了一下,又看看她因疲倦而格外放松的睡颜,明白了她一天都如此暴躁的原因,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时,空姐拿着毛毯走过来,小声说:“夏先生,要不要给裴小姐盖一下毛毯?”

“嗯。”

因为怕吵醒裴诗,空姐只轻轻把毛毯盖在她身上就走了。这时她却翻了个身,额头顶在他的手臂上。他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再回头看她,打开笔记本。

几个小时后,裴诗醒过来了。她眨了眨倦怠的眼睛,察觉自己正靠在别人身上,潜意识里就把对方当成了小曲。这时机舱里的灯都已经全部熄灭,前方还有个商务男推了推眼镜,在阅读灯的金色灯光下看金融报刊。她听见身边传来纸张清脆的声音,然后抬头望过去。

身边的夏承司正在翻一本厚厚的书,阅读灯照亮了他脸上最突出的部分--鼻梁和眉骨,其他地方都陷入了深深的阴影中。他用的是带木香的柑桔古龙水喷雾,温和又清新,在很多年轻男人中非常流行,是一种辨识度很高的味道。但这种味道混合着他自身的荷尔蒙气息,就构成了独一无二的香气,溢满她的呼吸,简直立刻就把她秒杀。

当然,再多吸引力也无法抵御紧接而来的惊吓。因为她发现自己一直靠在他手臂上睡觉,而他好像毫无意识一样看书。她像被电棍抽了一下,猛地坐起来,慢慢缩到毛毯里。他的脖子几乎没动一下,就偏了偏眼睛看看她,又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那本安·兰德写的《源泉》上。

都说安·兰德是资本家和上流社会最追捧的哲学文学家,没想到到夏承司身上竟然也一样适用。她想了想,点点头说:“她的书还真符合你的气质。”

“我对她的观点并不完全赞同。”他平淡地接道,夹在两页纸间的手翻开了下一页,“这本书的主题是建筑设计,我对与我领域有关的东西都有兴趣。”

“我还以为你对文学有兴趣。”

会这么说,是因为她在替他收拾东西时看见了他带在身上的几本书,分别是博尔赫斯的散文集,加缪的《局外人》以及村上春树的《1Q84》。恰好后两本书她也都有看过,夏承司会看这类书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因此她瞬间有了一种找到战友的感觉。可没想到,这样试探性地一问,他居然直到再次翻页,也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一般来说,男人不懂女人吃哪一套,所以恋爱吃亏。女人懂男人吃哪一套,但是控制不住要去纠缠对方,所以恋爱吃亏。因此,懂女人的男人、高情商的女人,是最难对付的人群。可是,像夏承司这样连看都看不出是否懂女人的男人,似乎更难对付。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他会不会压根就不喜欢女人,所以才把所有女人都当成了化石?

不爽的感觉又一次涌来。可自己试图越级与上司聊天似乎也是很傻的事。可能是两个人坐得很近,所以给了她一种他们可以沟通的错觉。太傻了。

有了这样与他对抗的念头,到下飞机后,她都没再和他说一个字。

*********

夜。

英国伦敦。

已经晚上九点了,夏季英国的天还是没有完全黑下来。一走出希斯罗机场,就看见停在外面的传统伦敦黑面包出租车和红色双层巴士,它们比国内的很多车都要大,却永远挤在英国狭窄的街道上,因而更加显眼突出。裴诗和夏承司上了前来接人的轿车,看着窗外的街景,再一次踏入这片土地的感觉依然那么不真实。在国内坐在车上,往窗外看到的都是大楼的底座,一定要探出头去,才能看完整个建筑。但是在欧洲,在车里随便怎么坐,都能一览全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觉,欧洲人才总是自信满满,因为与他们的楼房相比,他们永远不会显得渺小。

但是,哪怕经过资产阶级革命和工业革命的洗礼,人与人的差异在英国依然比其他西方国家严重:这里有很多人住得起有管家、红地毯、旋转楼梯的贵族式住房,它们矗立在伦敦最昂贵的西区,让人踏进它的大门都不敢;有很多衣着破旧的卖艺者停留在地铁站中,演奏他们喜欢的音乐,周围的行人穿着正装手提公文包从他们身边无情地走过,连斜眼也不给;也有悠闲的情侣游客给他们一些钱,拥抱着彼此享受这一个瞬间;许多Tesco超市门口,总有一些穷人正在乞讨,用比中国乞丐更自信的笑容,对路人说着“anychangescoins”……每天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游离在这座城市中,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

这是一座具有独特气息的城市,是一座只要到过,就会深深烙印在心而永久不会褪色的城市。这也是一座四季被冰冷海风包围,永远感受不到春夏暖意的阴郁城市。

夏承司回到家中住下,裴诗则和随行的几个员工在附近的酒店登记。把行李放置好后,她乘坐地铁去了一家英式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中找到了一头非常显眼的金发。她提着包绕过拥挤的木桌,到那个金发的胖女人面前坐下。

这个女人叫MarikaRicci,人们称她为Ricci夫人。她是曾经对裴诗赞不绝口的著名小提琴家,但近些年已在演奏界销声匿迹,转行成了音乐评论家。不久前裴诗才辛苦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并把自己创作的几首曲子寄给她。

她用带有意大利口音的英文与裴诗嘘寒问暖,然后直接进入主题(1):“Iabsolutelylovedyourperformance,butyourworkthistime……HowshouldIsay,youhavesentmemanypiecesofyourwork,buttheyallsoundthesame。Shi,Youcouldhavedoneitsomuchbetter。”

裴诗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半晌才说:“Whatdoyoumean”

“Emotions。”Ricci夫人沉默了很久,好像是在故意延长沉默的时间,以展示自己的不悦,“Itdoesn’tseemverydisputablethatmusicissomethingthatcanelicitingemotionsinaudiences。Idon’tseeanyemotionsinyourwork。”

原本她一直对裴诗的作品抱有很大的期待,但事实说明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只是看见裴诗一直呆愣地看着自己,仿佛因为过于意外而完全忘记要解释,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苛刻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Haveyoueverfalleninlovewithanyone”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裴诗的脑海中。

她一直以为柯泽是自己的初恋,但到Ricci夫人这里,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恋爱过的小孩子。之后Ricci夫人说了很多关于爱的东西,告诉她爱一个人是会恨不得把一切都献给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一定会把这个人的心情放在第一位。也正是因为这种情感,贝多芬才为裘莉塔·圭齐亚蒂写出了《月光奏鸣曲》,柏辽兹才为爱塔·史密斯写出了《幻想交响曲》。哪怕不是爱情,一个音乐家也应该有其他伟大而充沛的感情,例如对挚友、亲人、国家的爱。不将自己的情感投入到创作里去,哪怕旋律再动听也无法让人产生共鸣,这样的音乐不可能被流传下去。

经过Ricci夫人的提点她才发现,她可以在演奏曲子的时候全身心地投入,可一旦涉及到了创作,她确实就像被困在了什么牢笼中一样,完全无法释放自己的感情--不,是无法释放,还是她真的没有感情呢?她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的曲子永远都与被夏娜偷走的那首如出一辙。这就好比一个作家写了几十本书,读者们却只用读其中一本就已足够。这无疑是对一个创作者而言最可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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