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成北方。我决定在南方过冬,因为我要孩子能平安地出生,因为我又开始只有一个人。乔以她的方式离开了我。
我想念我们初相遇的时候,抵着头躲在书本后面看手相。她的头发漆黑清香,她的眼神幽蓝,她有信仰着的爱情。有太多气味是我爱的。我爱的人。
朝颜给我写信来。他说,我在东京一切安好,只是晚上失眠的时候会听到风和云朵呼啸的声音。还有乔的眼泪。如果没有你,未央,也许我早已经和乔结婚,平淡地生活着,在上海。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要这样的结局。你好吗,未央。还有,乔好吗。
我没有给他回信。我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对生活我是无所畏惧的人,因为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害怕失去,或者有什么东西极力欲得到。如果曾经有过的,我想是爱。但现在我感觉到安全。
我一点也不想遗忘他们。我想我的母亲,她穿着高跟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像朋友一样对着我暴露她所有的孤独和绝望。还有乔,她的快乐,她的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的快乐,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平静。然后是朝颜,我唯一的一个男人,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他给了我一个孩子。
我想每天看着他们,这样才能让我的孩子像他们。可是我只有乔和朝颜的即拍得小照片,粘在手机上的,发黄模糊,渐渐剥落。我长时间地凝望它,凝望那些被伤痛和幸福打击摧毁过的脸。
然后有一天,那张小照片消失不见。乔和朝颜的面容失去了具体的轮廓。只剩下记忆。
这一年上海的冬天非常寒冷。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感觉到彻骨的恐惧。我爱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我以我母亲的方式抓住了一个生命。可是我想,最起码我不会后悔。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在我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1,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2,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3,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终于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的时候,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地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我非常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我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
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当她逐渐地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
她只是寂寞。
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的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开始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我的孩子在长大。她会慢慢长大,成为眼睛幽蓝的女子,美丽,潮湿,自由自在如苔藓。在台风的天气里慢慢地仰下去看云朵飞掠,读一封无字的信,直到读干涸滴在上面的眼泪。
春天来了。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我把孩子抱在怀里,哄她睡着。
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抱着她沿着漆黑的操场一圈圈地走。操场有非常多的樱花树,粉白的花朵在风中像雨水一样的飘落。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她抓着它们笑。
我的同桌是个30岁左右的女子,短发,喜欢穿白色衬衣。有一次,她走出来递给我烟,让我非常感激。KENZO的男用香水配着她干净的面容,让人愉快。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一直让自己这么想。
你可以叫我JOE。你好,JOE。她陪着我坐在花树的阴影下面。我们抽烟,看着花瓣飘飞,孩子发出睡梦中隐约的呓语。JOE的手轻轻地伸出来,抚摸着孩子的头发。
那一刻,我想起乔。想起我们在街边小摊喝可乐的夜晚,那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
可是我的幸福一如从前。
照颜来信。他说,未央,我和一个在日本的上海女孩同居了。我可能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