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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不作夫妻何须假兄妹 果为艺术自有好评章(第1页)

这一堂案子,审过三天之后,法庭宣判了,秦小香李太湖宣告无罪。原告和证人,要得结果,都来了。这时一齐走出法庭大门,各走各的路。

李太湖雇了一辆车,要自行回清凉山,原来他涉讼以后,美化照相馆因他押在拘留所,已经另聘照相师了。在取保出庭以后,太湖终日闷坐在家里,不曾向夫子庙来,和小香桃枝都没有谈过话。这时他又要走,小香看了不过意,就对他招了一招手。太湖一脚本巳踏上车去,于是望了小香,那一只在车子下的脚,却提不上去。桃枝站在小香边下,用手轻轻推了她一下,笑着低声道:“傻瓜,你还不上前去。”小香只得缓步走向前,对太湖道:“我娘不告你了。”她这声音也是极低,除了太湖,不曾有第三个人听到。水村站在他身后二三尺路,也没有听到呢。原来水村几次遇到桃枝,都只一微笑,一点头,不曾说什么。桃枝心中冷笑,也就只一微笑,一点头,并不说话。这时小香和太湖在一处说话,他俩倒少不得打了一个照面。太湖听了小香的话,笑道:“那多谢令堂了。”小香道:“我这件案子没了,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一说,你能到我家去一趟吗?”太湖道:“还有什么事未了呢?”小香道:“当然是有,你能不能去一趟?”太湖听着心里有几分明白,禁不住要笑出来,然而回头看水村时,已经不知所在了。小香以为他不好意思到她家里去,便道:“你不到我家里去也可以,到李老板家里去坐坐总行吧?”桃枝先看到水村在这里,鼓着脸,笑又不是,哭又不是。现在水村走了,她就跑了过来,向太湖笑道:“李先生,你这人太老实,有了这样的好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追踪直上。你若是不好意思到小香家里去的话,来罢,就到我家里来罢。”说着,就对车夫道:“你拉着跟我们一块儿走。”于是她和小香坐着车子,直回垂杨旅社来。

到了旅社门口,桃枝回头对刘氏笑道:“你先回去,回头我给你的回信了。”太湖听了这话,不觉望了小香笑,小香也就低了头。大家走进桃枝的香闺,连桃枝的婶娘孙氏,也出来招待一顿,连说李太湖为人真好,是个有情有义的朋友。太湖心里,十分快乐,觉得这一场牺牲,总不算白费事,由假夫妻换得真夫妻了。桃枝见他两人对坐着,只是喝茶抽烟,都不开口,便道:“说不得了,又只有逼着我出面了。李先生,我今天有两件事要和你商量。第一件就是这只戒指,和那一百二十块钱还存在我这里,我们应当怎样处理,还是送回人家呢?还是捐到慈善机关去?”太湖道:“这个,我不管,随你们办,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桃枝点点头,微笑道:“和你不相干,你就不管了。第二件是小香的母亲,在法庭上所说的话,很对你不住,但是这也是一种做作,要这样,法官才相信你所说秘密结婚的话了。特意和你道歉。”太湖摇头道:“那都用不着。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小孩子,我有不懂的吗?那天晚上,我们商量好了的口供,我就当一口咬定,死也不变,至于将来有麻烦,我本在意料之中。秦老板令堂能原谅,那就好极了。”桃枝道:“不是原谅两个字能解决的,现在法庭上一对口供,报纸上又登了出来,人家都说你们是夫妻了。你们两方面有一方面不承认,这案子就要翻过来,而且连证人都要犯罪,最好是你二人弄假成真,也不枉我这个红娘一番撮合之功。”太湖笑了起来道:“呵哟!”小香坐着,低了头,两手按了膝盖,把一只鞋尖,在地板上乱画着。桃枝道:“话虽如此,不过这里面有许多困难。你知道,小香是很穷的,她怎能脱离歌女的生活。我想李先生决不让自己的夫人出来当歌女。她母女两人……”太湖的脸色,立刻振作起来,便将胸脯一挺道:“李老板你不用说,我完全明白了。我李某人挺身出来作这事,完全是一番好意。若藉此邀功,就要挟制秦老板嫁我,我还成了什么人?在堂上说的话,那不过是一台戏,秦老板又何必介意。”桃枝笑道:“李先生,你不要发急,我是极愿你们弄假成真的。老实说一句,若是那样办,恐怕将来的痛苦,会胜过快活。我也是把人生的爱情看透了。凡事听天由命,真有些强求不来。你爱小香,我们见面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小香以前对你是无所谓。有了这一事以后,她是很感激你的了。不过爱情是爱情,感激是感激,我的意思,你二人倒不妨称为兄妹,以后常来常往,等到小香不受经济的压迫,不必唱戏了……”太湖也不等她再说,连连摇着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桃枝道:“什么不敢当,恐怕是当歌女的有点攀交不上吧?”孙氏招待过后,原避到她自己屋子里去,这时抢了出来,笑道:“这件事真得了李先生啦,不然,是跳到黄河里去洗不清。她们母女不报答你一点,心里怎过得去?结拜兄妹,这就很好,将来也可以让你这位妹妹恭敬哥哥一点。”她所说的,更是无精彩,无秩存,听得更不耐烦。太湖便笑道:“若是这样说,我更不敢当。从今以后,不要谈这件事了。我告辞。”

桃枝站了起来,向房门口横手一拦,笑道:“我们的话,没有说完,我自己还有几句话问你。”太湖道:“李老板有什么事?快问罢,我急于要回去赶午饭吃呢。”桃枝道:“于先生的画生意怎么样?”太湖道:“倒霉的人总是倒了霉的,又卖不动了。”桃枝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有一位庄稼人的姑娘,天天还上你们那里去吗?”太湖道:“去的,人家真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姑娘。城里人有城里人好处,乡下人有乡下人好处。”桃枝道:“你赞成乡下人吗?”太湖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大概是那样吧,天鹅配天鹅,癞虾蟆配癞虾蟆,这是最公道不过的事了。”说着他挤着出房门去,秦小香要站起身来送他时,早已不看见他的人影子了。

桃枝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他不高兴,但是他哪里想得透呢?”小香始终不曾作声,现在说话了,却道:“事到如今,总不能再怪我们了。”桃枝道:“哎!怪你又怎么样,那还不是白怪吗?事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我自有法子和你送回去,你就不必管了。”小香这时出了一身汗,对于桃枝所说,完全送回的话,又有点犹豫,便道:“我想还是把那只戒指捐到红十字会去罢。至于那些钞票……”桃枝笑道:“怎么样?分了罢?为了银钱,弄得这样一塌糊涂,你还看不开呢。”说着,脸色一正道:“既是如此,这些东西,是你把名誉身体换来的,你就拿去罢。以后我们姊妹见面,不必说话了。”小香低了头道:“不是我贪那些东西,实在为……我不说了,你不要见怪,我回去了。”说着,她匆匆的就走了。桃枝和她婶娘,又着实议论了一番,孙氏虽觉得桃枝过于执拗一点,然而在理上说,她是有理的,也只好算了。

到了次日上午,桃枝却接到太湖寄来的一封信。那信道:

桃枝女士芳鉴:此次小香女士事变,鄙人一时怜其愚妄,出面为之作证。虽时社会言,不免奖励作恶,然而为以往爱惜小香起见,失之于正谊者,犹可求得爱情上之安慰于万一。好在失窃者囊有巨金,此区区损失,原无碍于其事业也。

鄙人求心之所安者,既已得之,更复何求?

昨闻女士言,鄙人如不与小香女士结婚,恐为社会所不许,若与小香女士结婚,又无力养其母女,勉强促成,后患何堪设想。女士谓将来乐不敌苦,鄙人固已知所择矣。至于兄妹二字,言之未免可笑,小香女士,何必要此一兄,鄙人亦无须添此一妹,画蛇添足,当知所止。

若以鄙人在京为碍事,鄙人孑然一身,四海可家。对此冠盖憧憧之区,实亦无所恋恋,发此信时,鄙人已登车赴沪。请转告秦女士,前途无量,好自为之可也。余心照不宣,即祝进步。

李太湖手上

桃枝将信看完,心想,他不写信给小香,倒写信给我,这或者为了小香不认识字的原故。但是这信对我,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感,难道我也得罪了他不成?这且不管,既是他为着小香躲开了南京,这牺牲更大,也可见得他正是爱小香,有这种好人,失掉了总是可惜。这样想着,立刻就到小香家来,把信解释给她听。小香听了,只是默然,许久,才问一声道:“他要到上海去,能找着事吗?”桃枝道:“他信上说到上海,未必就是到上海。若说在上海找事,那难说。有许多本事的人,在上海找不着一饱,又有许多没有本事的人,在上海发大财,所以这很难说,是看机会而论的。”小香道:“设若他找不着事,倒是我害了人家。”桃枝道:“这算你说一句良心话。但是为女人所害的。也不只李太湖一个,你倒不必心里难受。象他这种人,既有良心,又有本事,也不至于就没有饭吃。”小香道:“你是知道的,并不是我不嫁他……”桃枝皱眉道:“我们自家的事,大家都知道,还用得着洗刷吗?”小香一句话,就被她拦头一棍,打了回来,这也就无可说的了。桃枝将信交给小香道:“留着罢,作个好纪念品。总不要忘了人家,才对得住人家呢。”说毕,桃枝自回家来。

这天晚上,小香又恢复了工作,登台清唱。她这一件案子,本已轰动了社会,大家听说秦小香登台,都要看一看她是何种态度,所以这晚,六朝居的茶座,上得很好,只是没人点戏而已。这天茶座上,万有光也来了,可只是他一个人,并无别的朋友。桃枝唱时,他点了十个戏,顺便和接钱的老刘递了一个信,说是今天有点事要到旅馆里来看她。桃枝一想,自从闹了这场官司,他也有好几天不曾上座点戏了,今天一人前来,一定有点原由,因之回家先预备好茶烟,专等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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