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俗话说,一人藏,千人找。都说破译密码是世界上最难最难的事情,为什么?因为藏这玩意儿的人都是世上的天才,人中之极品。对凡人来说,想破解他们的玄机妙想,无异于上天揽月,白日梦而已。但你们都是我们针尖对麦芒找来的天才,天才对天才,输和赢,就像南拳和北腿,要看自己的造化。天道酬勤,天道有时也不酬勤,尤其是破译这个行当。但是归根到底,天道还是酬勤的,因为机缘只提供给有心人。
“其四,属于大家的时间很短,只有三个月。三个月里,你们要完成两大转变:一是身份上,要从一个普通人转变成一个特殊的人,有特殊的工作、特殊的使命、特殊的权力;二是专业上,要从一个研究数学的人才转变成一个术有专攻的破译家。我不懂破译的玄妙复杂,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天才的职业,是人世间最最高级的智力搏杀。有人说,在人类历史上,葬送于破译界的天才是最多的,我可不想看到你们被葬送,葬送了你们也就等于葬送了我。所以,我强烈地希望你们在这里要抛开一切,要心无旁骛,要竭尽全力地用好这三个月,为将来不被葬送打下坚实的基础。不瞒你们说,对你们,对这件事,最有心的人是蒋委员长,他亲自出面从美国给我们请了一位大破译家回来,现在人已经到了香港,不久你们就会见到他。在此,我要代表大家感谢委员长。”
说罢,杜先生弯腰,向窗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人顿时全体起立,庄严地对窗户行举目礼,那些搞行政的干部和个别来自军营里的学员,甚至还将鞋后跟碰得嚓嚓响,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激情在他们眼里燃烧,在他们脸上流淌。唯独坐在最后一排的陈家鹄,起身得迟,腰杆又没站直,双目无光,神情恹恹的,一副无所谓、无作为的样子。站在讲台旁边的陆所长见了,心中不由一紧一叹。
杜先生显然也看见了陈家鹄那副疲疲沓沓的模样,但没有生气,只是淡淡一笑,说:“你们懂规矩我很高兴,不懂也无妨,只要将来能给我破译密码,就是躺着见我,我也不生气。”学员们都不觉地顺着杜先生的目光,扭头去看陈家鹄。
陈家鹄依然无动于衷,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是一个他不熟悉的世界,从一个普通的人转变成一个特殊的人,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他才刚起步。甚至,在他心里,根本不屑于起步。这个世界他不仅仅是不熟悉,更叫人忧愁的是不愿接受。
三
陈家鹄一走,天堂巷明里暗里都冷清了许多,老钱撤走了,小周也不经常来了。小周没有退掉房子,是因为还有惠子。事实上,没有人会因为陈家鹄的保证或是对陈家鹄的保证,完全相信惠子的清白和良心。她内心有没有污点,身后到底有没有长尾巴,这还是个谜,需要时间和事实来验证。因此,陆所长对小周的吩咐是:没事还是给我盯着点。
就是说,有事可以放开她,没事还是要看着。
这个宽严有度的“新政”似乎透露出一点“信任”——对惠子。其实,信任谈不上,但是担忧已经大可不必。在陆所长看来,即使惠子长尾巴,窝藏蛇蝎心肠,暂时已经奈何不了陈家鹄了,因为她不知道后者置身何处。鸟儿飞走了,虽然近在眼前,但去向不明,如泥牛入海,消失无影。风趣地说,陆所长已经给惠子制造了一部密码:爱人身在何方?
家鹄,你在哪里?
这是惠子毕生都没有破掉的“密码”。
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家鹄,你在哪里……这是惠子以后天天念叨的一句话。有一天晚上,这句话被惠子抄写了一夜,写满了一本笔记本,写得手指头滴血,滚滚热泪湿透衣襟,眼睛都快瞎了。如果说开始这仅仅是一句代表思念的话,那么后来这实在是一句恶毒的咒语,每念叨一遍,惠子的生命之息就要少一口,短一截。这是一部置人于死地的“密码”,正如世上其他的密码一样,令人室息,令人绝望,令人生不如死。每一天,每一夜,绝望吞噬着他们——破译密码者,他们天天徒劳地期待,入梦之前的象征和遗忘的浩渺。
太阳西沉,泥土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
开饭了!
开饭了!
大哥,吃饭了!
嫂子,下楼了!
家燕像只喜鹊一样喳喳叫,把全家人都邀到了饭桌上。尽管餐桌上少了陈家鹄,但惠子发现,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可以不夸张地说,陈家鹄走比他回来那一天还让全家人高兴。唯有惠子,闷闷不乐。不只是孤独,不只是思夫之情,还有其他,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和郁闷。譬如,杜先生来访那天,最后把他们一家人都叫走了,唯独没让她去。她把着门框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身影在小巷里渐行渐远,她突然有了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生分和苦涩。他们被叫去干什么?她根本不知道,陈家鹄回家后也不给她说,只是两眼发直地躺在床上,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晚上,她想跟他亲热,可她的纤纤之手在他身上游弋了许久,从他的胸膛滑到他的小腹,又从小腹滑到私处,他竟然没有丝毫反应,竟然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把她的手拿开了。他们相爱多年,这是陈家鹄第一次排斥她的身体。
昨天晚上,陈家鹄几乎一夜都未睡着,老是在惠子身旁翻来覆去的,还暗暗地叹气。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陈家鹄才突然趴到了她身上,紧紧地压着她,抱住她,把脸颊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怎么啦?”惠子抚摸着他的脊梁问。陈家鹄将她抱得更紧了,用脸颊蹭擦着她的颈窝,在她耳边凄声说:“我……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看你。”惠子惊愕不已,搂着他问:“你要去哪儿?”陈家鹄声音哑哑地说:“去为政府工作。”惠子这才放下心来,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吻着,温柔地说:“去为政府工作好呀,你回来,不就是要为你的国家效力吗?”
陈家鹄忿忿地说:“那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惠子问他是什么工作,他默然不语,甚至不敢正视惠子,眼睛和嘴巴都什么也不说。“离家远么?”黑暗中惠子的声音打着颤。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由于憋着气,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不知道,也许近在眼前,也许远在天边。”
这种答复比沉默还折磨人,惠子不禁陷入了沉思,她问自己:既是去为政府工作,怎么连地方远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工作呀?丈夫就在身边,可感觉已经走掉了。她感到一种盲目的恐惧、担忧。今天一大早,陆所长和老孙来接陈家鹄时,陈家鹄不准她下楼去送,他在房间里紧紧地抱着她,久久不愿离去。老孙在下面催了又催,他才磨磨蹭蹭地下楼,跟着他们出发。他知道,惠子一定在窗户里目送他,等着他回头作最后的一别。可他就是不回头。不!像个绝情的丈夫,又像个倔强的受伤的孩子,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坚定不移地离去,但足印里却透露出一份怨气和苦痛,令惠子忍不住泪流满面。
此刻,惠子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她深深地觉得孤独,仿佛她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黑色的屏障,冰火两不容。正是这天傍晚,天上笼罩着泥土一样乌云的时分,在同桌人喜笑颜开、胃口大开的餐桌上,惠子心里第一次听到自己寻找丈夫的声音——
家鹄,你在哪里?
这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语,是从潘多拉盒子里放出来的,具有无限衍生的能力。它始于有时,终于无时,正如陆所长所言:只有死亡才能让你结束这个“开始”。甚至,连死亡也无法成为它的终点。
与此同时,几公里之外,在陈家鹄和惠子补办中国式婚礼的重庆饭店的咖啡吧里,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欢快的美国乡村音乐,几拨外国人零散地坐着,在品香闲聊。战争也许是个少不了的话题,但人们也不会因为战争停止寻欢作乐。这个世界是混乱血腥的,这个世界也是情色迷乱的,男人和女人永远不会停止用身体唱歌,即便是毫无感情,身体依然不甘寂寞。
这会儿,萨根正与一个卖色女郎在窃窃调情。女郎姓吕,没有蛮腰,不是凤眼,不长小酒窝,眉毛淡淡的,头发黄黄的。但总的说还是蛮中看的,女人味十足,娇媚生动,显山露水,让人有感觉。这就是川妹子,局部看不咋地,整体看却有姿有色。首先是肤色洁白细嫩,所谓一白遮百丑;其次是性情温软又不闷,张弛有度,语言俏皮,表情丰富,让人颇有亲近感,如见故人。话说回来,像萨根这种“蓝领”人士,国色天香的哪轮得上他,吕女郎这模样已经够他受的了。尤其是看吕女郎胸前那两只大馒头,萨根乐陶陶地请人家喝极品蓝山,最贵的咖啡呢,害得吕女郎一边喝一边心绞痛。
冯警长一身周正,如约而至。他立在门口,左右巡视一番,看到萨根,径自走过去。萨根老远就注意到他来了,但装作没看见。直到警长杵在面前,他才啊啊地起身相迎,喜笑颜开。
“啊哟,冯大警长,你终于来了。你约了我又姗姗来迟,是为了表明你是警长,有特权?”冯警长赶忙致歉:“对不起,我临时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