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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2页)

听话听音,看人看样。海塞斯是委员长请来的菩萨,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这日午后,杜先生在一号院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接见了海塞斯,赠国礼郑板桥的画和成都蜀锦各一幅。同时参加接见的人有陆所长和海塞斯的助手阎小夏,后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学生,学成归国后一直在广东岭南大学任教。此次海塞斯点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入黑室,属于特事特办。一个月后海塞斯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十年前令他赏识不已的学生,如今已沦为庸碌之辈,小心眼,势利眼,狗眼(看人低),红眼(病)……身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没有了十年前那种一针见血的眼力,和一个破译师必备的看云识雾的法眼。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毁人。阎小夏回国,被贫穷和混乱以及岭南浓浓的世俗烟火气毁了。像一块鲜肉被烟火熏腌了,可以日晒雨淋,可以与蚊蝇为伍,貌似强大了,经久耐放了,实际上失去了本身独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礼物,没有向杜先生道谢,反而得寸进尺,要求更多的东西。“首座必须要给我配备一部测定电台方位的测向仪,两名演算师。为了配合教学,我需要有足够数量的密码学书籍、有关的字典和境内外各种报纸,还要有各种地图。地图的种类越多就越有利于教学,以便熟悉山脉、河流和城镇的名称。还有,有关每日战况简报必须要及时发给我们。另外,我还要了解日军和中国军队里军、师团两级的番号以及它们指挥官的名字。”

陆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要求,保证回去一一落实。

“还需要什么?”杜先生问海塞斯。

“我希望您从武汉前线司令部里给我派一个人来,这个人的任务是,不断地给我在作战地图上标绘新的战况。”

杜先生看看陆所长,后者连忙答应:“好的,我会去落实的。”

海塞斯这才躬身向杜先生道谢。杜先生上前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主动说:“也许我还应该给你配一辆汽车和司机。”

海塞斯笑道:“这需要找您吗?我觉得这个问题陆所长应该就可以解决。”

陆所长本来也许是解决不了的,但现在可以解决了,因为杜先生隆重地接见了海塞斯。这犹如刘备给赵云牵马出征,牵马是假,放话是真。中国古老的王权术,上至权贵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都懂。浅显易懂。越是私密的接见,将越是广为人知,而且越是被赋予象征和特权。

果然,当天下午,一辆墨绿色的美式吉普车开进了五号院,停在了破译处楼下。汽车引擎的噪声把正在午睡的海塞斯吵醒,他从窗户里探出头,看见一群人正围着汽车唧唧喳喳。其中一个胸脯饱满的姑娘对着后视镜在照镜子——是蒋微,后视镜把她的面容变形了,变胖了,她似乎很生气,在朝镜子伸舌头,做鬼脸。海塞斯看着笑了,心里不无幽默地想,我应该跟杜先生再要一个中国姑娘才对。他似乎相信只要他提出来,杜先生一定会答应,把某个中国姑娘就像这辆美国吉普一样,送到他楼下。

哈,这是美国人的天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是杜先生还是陆所长,不论是出于工作考虑,还是道德压力,他们都严禁海塞斯“在窝边吃草”,更严禁他去外面采摘“路边野花”。

然而,再后来的事实又证明,令人发指地证明:这是极其错误又错误的,错误的程度相当于毁了半个黑室。

海塞斯凭窗窥探楼下之时,陆所长已经咚咚地上楼,来送车钥匙。之前陆所长曾多次来过楼上,但哪一次都没有现在这样让他心里踏实。这楼上以前一直空空如也,这儿空,相当于整个院子都是空的。楼下报库里的电报已堆积如山,侦听处还在以每天近百份流量的增速,源源不断地送来。每一份电报里都可能藏有上好的战机、胜利、阵地、鲜花、掌声、荣誉、升迁……但没有破译师一切都无从谈起。一切都是废纸,是嘲笑,是耻辱,是梦想。连日来,陆所长做的梦都是同一内容:楼上有主了!

如今,梦想终于成真,陆所长从自己上楼的咚咚声中,仿佛看见了前线将士像古人一样在作战,战鼓敲得地动山摇,万马奔腾,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但是,陆所长请海塞斯破译的第一份密电,显然不是为了前线将士。他在把车钥匙交给海塞斯的同时,递给海塞斯一封信,笑道:“在你正式破译敌人密电前,先请帮我看看这个,这也是一份‘密电’。”

海塞斯打开信,粗粗一看,见是一封书信,问:“这是一封私人信件?”

看陆所长点头,海塞斯生气地把信还给他,说了句英语。后者一时没听懂,但可以想见是一句指责的话。

这是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第一封——以后还有很多,内容各各不一,但格式完全一致,信末均翘着一根“及”字尾巴。陆所长指着“及”字后面的那一串数字,底气十足地说:“教授,你看,这不是一封正常的私人信件,这里还有密电码呢。”

“这说明人家就怕我们偷看,我们就更不能看了。”海塞斯敲着信,义正词严地教训所长,“要知道,偷看私人信件是违法的!”

“教授,”所长笑笑,安慰道,“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保密是第一生命,他们新入行,不懂规矩,我们检查一下没什么错的。”

“错!这是不人道的。”

“其实这是最大的人道,”陆所长深信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难道不是吗?我们是在为他们的安全负责。你想过了没有,教授,如果他们在信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是要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安全的。”

“那你可以事先跟他们讲明呀。”

“讲是讲,做是做。教授,要知道,这是中国,不是贵国,敌人的飞机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天上,扔下成堆的炸弹,让你离开人间去地狱。天上有敌机,地上还有特务、汉奸,经常搞暗杀。告诉你,敌人正在四处打探我们这个机构和我们这些人,包括你,教授。我们的安全受到了严酷的威胁,我们必须严格保密,必须这样做。”

彼此各执一词。

海塞斯觉得这太荒唐,根本没兴致跟他啰唆,立起身,离开座位,对所长下通牒令:“要看你找其他人去看吧,本人是坚决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那好吧,”陆所长说,“我只有把这封信烧了。我不可能把一个内容不详的东西发出去,尤其是这封信,是寄给一个日本女人的,她哥哥就在日本陆军情报部门工作。”

海塞斯一怔,没想到他的学生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便问那信是谁的。陆所长说是陈家鹄的。海塞斯一听这名字,眼里不觉地放出光芒,“哦,是他,我记得他,他可能是你那些人中最优秀的。”不等所长表示什么,又紧跟着说,“也可能是最差劲的。不要问我理由,我是凭直觉,没有理由。”

陆所长不解地望着海塞斯,“他可是你们耶鲁的高才生呀。”

海塞斯摇头道:“这不能说明什么。怎么,你怀疑他是日方间谍?”

陆所长想了想,沉吟道:“不能说怀疑,有些东西不可言传,只可意会。我相信陈家鹄,但有些东西需要证实。你如果希望陈家鹄的妻子收到这封信,就请你帮我解开这个谜团,否则,我只有把它烧了。”

“荒唐的逻辑!”

“不荒唐,谨慎而已。我们必须谨慎从事,包括你,教授,今后绝对不能随便走出这个院子,你有事要出去必须报告,不能单独出门。”

“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出去的。这个城市像个垃圾场,要公车没公车,要路标没路标,我出门就像个瞎子,哪里都去不了。”

陆所长见他情绪缓和下来,又拿起信,递给他,“劳驾,就算帮帮我,也可以说是帮帮陈家鹄,让他太太能够收到这封信。”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语言造就的,奥匈帝国皇储的一句话,可以引发一场世界大战;李煜因为迷恋语言(作诗)而丢了江山,一代君主成了阶下囚;张居正的侄子因为“不会说话”全家遭锦衣卫屠杀。人的语言含风蓄水,可以改变世相本来的风水。陆所长最后这句话有力挽狂澜之功,是真正说到位了,只留给海塞斯发发牢骚的余地。发完牢骚,他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他只会接过信,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看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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