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住在周围别墅里的邻居早已经习惯了从恩达尔家庭院里传出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然后是凯文收起橡皮圆盘时的短暂停顿,接下来又是砰——砰——砰——砰——砰。第一次溜冰时,他才两岁半;三岁时,他就加入了自己的第一个球会;四岁时,他的球技已经超出五岁孩童;五岁时,他的球技就已经胜过七岁孩童了。在满七岁的那年冬天,他脸部冻伤严重,即便到现在,当你贴近他时,仍能看到他颧骨上的那两个白斑。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他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真正的联赛。在最后读秒阶段,他对着无人防守的球门射击,却未能命中目标。熊镇小将们以十二比零获胜,凯文一人包揽所有得分,但他却不满足。当天夜里,他的父母发现他没在床上。半夜里,全镇一半的居民组成搜索队到森林里找他。熊镇可不是玩捉迷藏的地方,孩童跑不了多远就会被黑暗吞噬,面对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低温,幼小的躯体很快就会被冻僵。直到黎明时分,有人才发现:凯文并未躲在树丛间,而是站在下方湖畔的冰层上。他将一座球门、五个橡皮圆盘以及所有他能找到的手电筒都拖到冰上,从那场比赛中错失最后一次射门的角度,一小时接一小时地不断射门。他们将他扛回家时,他发狂般地大哭。此后,那两个白斑再没消退。当时他才七岁,但大家已经知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是挡不住的。
他的父母花钱为他在庭院里建了一座小溜冰场,此后他每天早上都会在这里练习射门。邻居们的花坛也成了橡皮圆盘的“墓园”,每年夏天,他们都能从中挖出埋着的橡皮圆盘。后来的人在此处种植花卉时,或许仍能从土壤中找到快降解的橡皮圆盘残骸。
年复一年,凯文不断成长茁壮,撞击声越来越猛烈,也越来越快。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在他出生前,熊镇青少年冰球队曾进入最高级联赛竞技,但此后,这座小镇就没出过天赋与他相近的冰球员。他拥有强健的体魄,双手灵巧,用心、用头脑打球。使他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别人在冰上看不见的动静,他看得一清二楚。冰球有许多技艺是可以教授的,但目光是与生俱来、不可言传的。彼得·安德森是球会的体育总监,他总是说:“凯文?他可是玩真的。”他也清楚:熊镇上一个达到这种水平的球员正是他自己。他一路打到NHL,和全世界最优秀的高手一较高低。
凯文知道代价。从他第一次穿上冰球鞋开始,大家就告诉过他了。一切。他必须付出一切。每天破晓时分,当他的同学们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时,他就冲进森林,站在那里,砰——砰——砰——砰——砰,捡起橡皮圆盘。砰——砰——砰——砰——砰,捡起橡皮圆盘。每天下午,他要和青少年冰球队的队员一同练球,每天晚上,他和最优级代表队的队员一起练球,然后他会去健身房,之后再到森林里练习一轮射门,最后再花一小时在庭院里就着安装在别墅屋顶特制的探照灯的光亮练习射门,砰——砰——砰——砰——砰。这就是你为这种运动所需付出的唯一代价:一切。
大型球会向凯文发出各种邀约,请他到大城市就读设有冰球队的高中,但都被他回绝了。他的父亲是熊镇人,他是熊镇出身的男孩。这在其他地方或许不具任何意义,但在这里则别具意义。
所以,青少年联赛的半决赛究竟有多重要呢?全国最强的青少年冰球队能再次提醒全国其他地区这座小镇的存在,因此它非常重要。这个地区的政客也许会花钱在这里设立一座冰球高中,而不是设在更远处的赫德镇,那么这个地区最有才华的冰球选手或许就会愿意搬到熊镇,而不是搬到大城市。因此,这场比赛非常重要。这样一来,最优级代表队就能凭着本地球员再度杀回最高级联赛,重新吸引大型赞助商,让镇政府兴建一座冰球馆和通往冰球馆的宽敞道路,甚至包括已经谈论多年的会议中心与购物中心。这样一来,新公司就能够创立,从而带来更多的就业机会;居民们也可以开始考虑装修自己的住房,而不是将它们卖掉。对小镇经济而言,这非常重要。这攸关骄傲感,攸关生存。
这件事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十年前冻伤双颊的那个晚上之后,凯文就一直站在别墅庭院里,射门、射门、再射门。他肩负整座小镇的希望。
这就意味着一切。
“洼地”位于路标以北,在熊镇的另一端。熊镇的镇中心由联栋住宅与小型别墅组成,中产阶级的比重逐年递减;但洼地只有租赁式公寓楼,建筑地点还尽可能远离“高地”。一开始,这当然只是个缺乏想象力、偏于地理意义的称呼——洼地的地势低于全镇其他区,地势陡降,进入一个陈旧的砾石坑。高地则位于湖面上方的山丘。然而,当居民的经济条件也逐渐出现了类似的区分时,这种称呼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并变成不同阶层的标志。在每个地方,人们很早就教导孩子,不同阶层的生活条件是有差距的。在这里,道理很简单:你住得离洼地越远,对你就越有利。
法提玛住在位于洼地最深处的一间两房公寓,她用力但不失温和地将儿子从床上拖下来,他还带着自己的冰球鞋。公交车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们一语不发,亚马已经训练出一种能在移动中保持头脑昏睡的技能,而且驾轻就熟。法提玛总会怜爱不已地喊他“木乃伊”。抵达冰球馆时,她换上清洁工制服,他则去找值班工友。一开始,他还试着替她捡拾看台上的垃圾,直到她开骂、把他撵走为止。亚马担心妈妈的背,妈妈则担心其他小孩会看见亚马和她在一起,从而借机嘲弄他。在亚马的记忆中,他和妈妈始终活在两人世界里。小时候他会在每月月底到看台上捡空瓶罐,现在有时他仍会这样做。
每天早上,他协助工友打开门锁、检查灯管、打包橡皮圆盘、开启制冰机,让冰球馆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首批来练习的是花样溜冰选手,一般是在最冷清的时段;接下来练习的是所有冰球队,水平越高的球队往往越能占用冰球馆的黄金时段,而最精华时段则属于青少年冰球队与最优级(甲级)联赛代表队。青少年冰球队现在的表现非常突出,几乎已经达到整个小组成绩的最高水平。
亚马还达不到那个水平,他才十五岁。但下一季,如果他全力以赴,或许就能达到这种水平。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会带妈妈离开这里;总有一天,他将不再需要一直在脑海里对收入和支出加加减减。在这一点上,有些小孩和其他小孩有着显著的差异,差别只在于有些小孩出身的家庭收入有限,以及了解这个事实时的年龄。
亚马知道自己的选择有限,他的计划因而非常简单:从这里进入青少年冰球队,再进入甲级联赛代表队,最后杀入职业联盟。第一笔薪资一入账,他就会将清洁推车从妈妈手中一把抢来,永远不让她再看到它,让她疼痛的手指、酸痛的背能够休息,让她能够一觉到天明。他没有什么购买欲,只希望将来可以不必再在睡前计算收支,安然就寝。
工作完成后,工友就会拍拍亚马的肩膀,把冰球鞋递给他。亚马绑紧鞋带,手握冰球杆,进入空旷的冰层。这就是他的交易——他帮工友搬重物,处理工友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而开始感到力不从心的复杂的球门板,然后在保证将冰面冲洗干净的前提下,他可以在花样溜冰选手集训前的一小时内独享整座冰球场。这是他一天当中最棒的六十分钟,每天都是如此。
他将耳机塞进耳孔,音量调到最高,然后全速冲刺。冲过冰面,重重地撞进另一边的球门边框,以至于头盔撞在亚克力玻璃上。然后再全速冲回。一次,一次,再一次。
某个片刻,法提玛会将眼神从清洁推车上移开几秒,看着冰面上的儿子。工友和她四目相对,她做出说“谢谢”的嘴形。工友只是点点头,掩藏住笑意。法提玛想到,当球会里的训练员第一次向她提到亚马天赋异禀时,她感觉多么奇怪。对于本地语言,她只听得懂寥寥几句。亚马在还不太会走路时就学会了溜冰,对她而言,那真是一个充满神迹的费解之谜。这么多年了,她仍然没能习惯熊镇的严寒,但已经学会喜爱这座小镇的样貌。她在一个从未降雪的地方生下了亚马,而他似乎生来就精通这项冰上运动。她觉得生命中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惊异的事了。
镇中心一栋较小型的别墅里,熊镇冰球队的体育总监彼得·安德森正走出淋浴间,双眼发红,气喘吁吁。他没睡好,而洗澡也没能缓解他的紧张感。他已经吐了两次。在浴室里,他听到蜜拉在玄关忙进忙出,正要去叫醒孩子们。他完全知道她会对他说些什么:“老天爷,彼得,你已经四十多岁了,堂堂一个球会的体育总监,对青少年球队的比赛居然比队员们还要紧张。你要不要来上一片奥沙西泮(1),或喝点什么,放松一下?”安德森一家从加拿大搬回国内后,已经在熊镇住了十年以上,但他还是没能让妻子真正理解冰球对熊镇的意义。“真的吗?你们不觉得你们这些大人都太兴奋了吗?”整个球季蜜拉一直这样问他,“十七岁的青少年!几乎就只是孩子啊!”
最初几次,他还默不吭声。但是,有天夜里,他说出了心里话:“蜜拉,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这我知道。但是,我们这座小镇处于森林中心。我们没有旅游业、没有矿坑、没有高科技产业,我们只有失业率、寒冷与黑暗。要是我们能让这座小镇再次扬名立万,不管在什么领域,那我们可就是幸运儿了。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这里不是你生长的地方,但是请瞧瞧你的四周:雇主歇业、镇政府缩减开支。这里的居民可是很强硬的,我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但是现在,我们连战连败。这座小镇必须赢。我们必须觉得自己是最强的,一次就够了。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但又不只是……不只如此。并不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