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第二天,明辉要去面见二哥明亮前,先到了嫂子朱颖家。嫂子家院里堆了一大堆扫积起来的雪,雪堆上二嫂用手指画了二哥的像,还在那像的肚子上写了一个字:“死!”,而在她家的屋里和屋外、楼上和楼下、墙角和楼面,依然是到处贴着二哥的照片和剪报,依然在那照片下边写着“死是我的人!”的那类字样儿。可在这些字样上,二嫂又都用粗重的红笔用力画了枪毙人的布告上才有的红“×”儿。屋里尺尺寸寸的墙壁上,已经没有一块洁处了,除了先前贴的二哥的旧照外,现在又到处贴了他每天在省市日报上登的讲话和与别人的握手照。“我的人!”和那红“×”儿,像是过年大街上大喜大贺的鞭炮纸。明辉就盯着那些红“×”看,知道二嫂已经恨哥恨疯了,恨成仇家了,越发觉得自己该去找找二哥了。
站在二嫂家客厅东张西望着,明辉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见到二嫂为二哥要把炸裂变为超大城市或省会准备的学生姑娘们。他和二嫂一东一西站在客厅里,轻轻淡淡对她说:
——“我要去找二哥。”
——“二哥有几年没有回家了?”
二嫂想了一会儿咬着下嘴唇,慢条斯理道:“不用去找他,他的事业快要败落了。一败落他就又该跪着求着回到这家了,回到我的面前了。可这次,他就是真的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像当年那么轻易放了他,轻易就帮他。”
嫂子说着冷冷笑了笑。可在那笑后的孤绝里,嫂子眼角还是有了泪。她不等那泪流出来,很快又用手擦了去,然后让明辉坐在沙发上,自己从哪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来,里边是个大的牛皮纸的信封袋。二嫂咬着牙,从那袋中取出被纸包着的一打儿子胜利从出生、满月、百日、周岁,到幼儿园读书、玩耍的各种照片来。而包那照片的纸,正是二哥当了市长后,签署的为了炸裂市的发展和建设,为了二哥的前程和事业,不经他的允许,嫂子朱颖决然不得擅自到市政府去找二哥的几份文件和通知。那几份文件的下发日期,最早的是二哥当了市长三天后,最晚的也就上个月。明辉看了那些侄儿的照片后,又一份一份去看那文件,发现那文件一份比一份措词严厉和冷硬。在最后的一份文件上,末尾还有这样几句话:“再到市政府胡闹扰乱市长和政府之工作,你将接到一份离婚证或者精神病人永久入院通知书。”
明辉把那些文件一字一句看了看,脸上充满了愕然和惊异。冬日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照着他像一层酷冰结在他身上,使他浑身冷得很,很想抱着嫂子暖一会儿身,很想到哪儿的一盆炉火旁,把整个身子扑在炉火上。
——“嫂子,上个月你又去找二哥了?”
——“你一连几次去找他他都没见你?”
——“他是人还是冷血畜生啊?”
嫂子咬着嘴唇从明辉手里把那文件一份一份收回去,重又照原样叠起来,把侄儿最大的一张照片递到明辉面前苦笑一下子。
——“也许你能见到他,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见他了只替我问他一句话,让他看看这照片,问他儿子长得到底像他还是不像他。”
——“像?还是不像?就给我这一句就够了。”
明辉从二嫂家屋里出来后,炸裂市的上空终于有了透明的日光和暖亮。原来浓稠在天空的灰雾和黑云,被一场大雪盖在了地面和角落。天空被洗了,新得让人受不了。嫂子出门来送明辉时,被那清新噎住在院里咳了好几下。他们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口那棵早几年变成梨树的苹果树下都又站下来,都盯着那梨树不说话。都看着那棵梨树的苹果树,现在好像不再是梨树了,梨树的树皮是枣红色,且树皮有着网网岔岔的皱,可现在,这棵树皮光滑明亮,完全青绿着,像要变成核桃树。也许一开春,它就成了核桃树。见所有的树枝不再是梨树枝样鸡爪曲,而是条状条状青直着,明辉扭回头来对着嫂子道:
“梨是离,核桃是团圆。这次我去找二哥,你肯定也要和二哥破镜重圆了。”
嫂子淡笑一下子,让她脸上的红光青成冰白色。“他不会回头了。嫂子已经决计让你二哥垮败了,他这次就是死了,我也不再帮他了。”然后她拿手在明辉的头上摸了摸,犹豫一会儿说,“孔家只有你是一个好人、正经人。嫂子最信你,你想知道你二哥会败在哪儿吗?”
明辉怔在那儿望着嫂,不知嫂子说的是啥儿。望一会儿,嫂子又拉起明辉的手,转身往回走,快步穿过院落和客厅,回到二楼上,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钥匙来,极神秘地打开一间屋,进去哗哗把窗帘拉开来,让光线倾着倒进房间里,又一把将愣在门口的明辉拽进去,明辉就在那屋里僵着惊着了。
那屋子正朝南,二十几平方,没有一样家具和多余,而四面雪白的墙壁上,又都一个挨一个地贴着、挂着无数姑娘们的赤裸照,有的头发披肩,有的挽在肩头上。所有的照片都彩色,都是全身正面的,都是被放大到一尺二吋大,都有姓名、编号写在照片的右下角。有几个姑娘还戴着乳罩穿着纱线薄透的三角短裤儿,而那更多的,则是一丝一线都没有,只是在双腿的阴处遮着一朵牡丹、玫瑰或者月季花。照片是横竖成行排开的,所有那些姑娘的眉眼、微笑、双乳和腿花也都上下左右整齐排列着。满墙都是诱笑勾人的脸和眼。欢快的笑如开在冰天雪地的花。个个突兀挺拔的乳房和遮在阴处的牡丹、玫瑰和月季,让明辉身上和脸上的汗密密麻麻流淌着。
——“你会骂你嫂子恨你嫂子吗?”嫂子有些怪笑地问他说,“这些都是女子技校的特等生,她们会让你二哥败了回来跪着求我的;会让全世界的男人都变成畜生、变成猪和狗,会让全世界都是我的都是女人的。”
——“原来都是为炸裂将来变成超大城市准备的。”嫂子停一会儿,重又接着把话说得快起来,“不要多久炸裂就该成为超级大都市了,被批改为超级大都市时,我以为你二哥一定会回来求我要这些姑娘带到京城去,可现在,你二哥不会回来求我了。他有你三哥帮着了。他不用她们不求我,他就要败在她们手里了。”
——“二嫂最信你,求你不要和你二哥说这些。”二嫂顿住咬会儿牙,默着让自己脸上酝酿出一层黄淡淡的笑,“可四弟,你对二嫂好,二嫂没啥报答你,这些姑娘你看上哪个了,嫂子就给你叫哪个。”又指着一个编号为1938的水秀姑娘问:“这个行不行?这是我给省长准备的。”指着1938边上一个精灵发光的姑娘道:“这个呢?这个是我给某个部长准备的。”见了明辉的目光并没有落在1938和那个姑娘的身上和脸上,嫂子最后对明辉笑了笑,收起笑后郑重着:“不要了好。不要了你就让嫂子知道世界上还是有着好人的,让嫂子知道活着还是有意思。”
从那个屋里挣着身子退出来,冬天的寒凉砰砰砰的让明辉清醒着。他想也许嫂子要疯了,他必须依着万年书上的引导和暗意,立刻把二哥召叫到嫂子身边去。只有二哥回到二嫂身边才能愈下二嫂的病。二哥不回到嫂子身边来,这孔家、二哥家,也就从此真要垮败了,像日出雪化一样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