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罗艺不知道该说什么,爹爹责罚他时,他曾经大哭大闹的想逃脱罪责,大哥都要喝斥他说,男儿的泪贵似珍珠,不得轻弹。如今大哥是怎么了?
秦彝指指眼前的竹席,示意罗艺坐下,翻过一个空酒盏蹲在他眼前的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以往,按照礼法,大哥都要斥责他举动不要太大太夸张,不要急走急停,吃饭时更不许做出大的声响,如今看,大哥是失态了。秦彝颤抖的手在斟酒,酒满溢,流了一桌,罗艺忙把住他的腕子。
大哥用一只手掌蒙面,令一手摆摆无语。
沉寂片刻,秦彝仰头饮了一盅酒才说:“今天是我娘,我生母的忌辰。”
罗艺微惊,细细寻思,觉得不对呀,今天府里没有什么大事,晚膳时还是大鱼大肉,娘穿了一身鹦哥绿的衫子,蕊珠一身水红的裙,如果家中有祭,不该呀!大哥的生母,大哥的生母不是高堂上的娘吗?难道起初听人说的,大哥是义父抱养的军中遗孤,是真的?
“大公子,夜深了,睡吧!老爷知道要怪罪的。”门外传来秦安缓缓的声音,这声音来得这么凑巧,似乎已经早在听他们的对话。罗艺被进来的秦安劝走,一边吩咐人收了秦彝的酒壶,扶大公子去睡觉。
出了院门,罗艺悄声问:“安伯,大哥说,他不是娘的亲生……”
秦安一把捂住他的嘴,在夹道左右看看,急得跺脚说:“小公子,这话不要乱讲,若被老爷和夫人听到,大公子还有命吗?”
罗艺更是糊涂,“安伯”“安伯”的叫个不停。
秦安见他纠缠不休,就甩开他的手无奈说:“对你讲了,可不许说给旁人听去,尤其不许说给小姐听到!可是记得了?”
罗艺点点头,认真的样子。
“当年,老爷纳了一房美妾,就是大公子的亲娘。那是因为夫人一直没能生育,老爷就纳了一位士卒的遗孤为妾,就是二夫人啦。二夫人入门,老爷很喜欢,不多久就生了大公子。按了规矩,孩子要过继给正房夫人来抚养,所以大公子一直叫夫人为娘,喊二夫人做‘二娘’。老爷对二夫人也是极好的。谁想到,这真是娶妻娶德,纳妾纳色,二夫人哪里都好,就是手里不干净,瞒了老爷收了贿赂去为娘家亲戚打通关节,后来被老爷查出来了。可怜哪,就在一个夜里,也是个风高夜黑的夜,二夫人被休出了家门。走的那天,二夫人哭得那个惨,头都磕破了求老爷饶她这回,老爷都不肯。大少爷那时候七、八岁懂事了,抱了亲娘就不松手,老爷去扯,他就把老爷顶了个跟头,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膀子蛮力气,老爷的头都磕破了。”
罗艺听得瞠目结舌,秦安打着灯笼为罗艺照着脚下的路,小心谨慎的走着,边走边叹气,接着四下再次望望,压低声神秘地说:“二夫人死了心,休出门的女人没脸见人呀,就一头撞死在影壁上了,血溅在了大公子和老爷的衣襟上,惨呀!”
“啊?”罗艺惊愕了,如被雷劈呆立在原地周身反冷,这就是说,大哥秦彝亲眼看到母亲死在了面前。
“自那以后,大公子就寡言少语了,有一阵子叛逆得很,打架生事,顶撞学馆里的先生,被老爷打得挪不动身子,还是倔强着不肯低头,后来大公子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人就变了,规矩守礼,孝顺懂事,再也不敢同老爷顶撞。夫人说,这是被打怕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还能闹到什么地步去?自二夫人走了后,老爷对大公子也没个好脸。俗话说,这嫡长子嫡长子,根苗是最重要,过去这娶妻生子,妻是要有德的,老爷是怕孩子随了二夫人心术不正,所以督管的严了些,可是过严了,矫枉过正。这些年,连我们这些做仆人的看在眼里都心疼呢。”
寒意暗生,罗艺终于明白了,如何军中有那些传言。如此说,大哥同蕊珠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大哥为了蕊珠竟然不顾一切,比同母的兄长还要亲,这份真情,真令人感伤。
罗艺带兵北上前,秦彝引他到一旁嘱咐说:“若是有机会去轩辕台,不要忘记去探望任仙姝,看看她母子可是平安,也给她们周济些银两度日。”
罗艺点头,心想大哥还真是个情种。
罗艺在幽燕八郡厉兵秣马,招募了许多兵勇,修筑城池准备抗敌。北平城坚固易守,罗艺带人巡视几圈,开始利用天时地利在燕山北平府大干一场。
他记起了大哥的嘱托,去到轩辕台看望任仙姝。
山花漫山遍野,杜鹃正艳,青山翠树,空气清凉。罗艺信马悠悠地行,观看风景,远远看到桃林中的一座道观。
不过一载多的时间,物是人非,从桃花丛中走来怀抱男婴的任仙姝,对了他嫣然的笑。一身百纳道袍,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一双平和慈祥的眼望了他笑笑,如画中的观世音一样的慈眉善目。
见到罗艺,她自嘲道:“小女子在此清修,本不想再见俗世的客人,不过听说你来了,忍不住来会会故人。”
“这是,小皇子?”罗艺问,孩子对他展露了笑容。
“是我儿子。”任仙姝纠正说。
二人对视而笑,一切都化作云烟,一切都不曾留住。
“其实,那夜,你来梅花山别院,我就在房里。”任仙姝说,“我没有走,是秦少将军有意放了我走。”
“他说他仰慕你。”罗艺闷声说,似乎这个秘密不该他说出,他多嘴了,但任仙姝更正说:“错了,不是他仰慕我,是我仰慕你,我实言告知了他,虽然当时他的刀架在我脖颈上。”任仙姝惨噎道,但是眼泪含了对美好时光的回忆,刀光剑影,都柔化于美人的明眸一笑中。
“皇上派兵来杀我,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名声。带兵的是秦公子,我很意外,他的剑架在我脖子上,我对他说,能让我再说几句话吗?只是请将几句话捎给罗艺小将军。”
任仙姝莞尔的笑着,如罗艺初识她时候的美丽迷人。
“一朵花,开错在悬崖上,她迷恋对面山崖上的青松,梦想着脱离枝头就能飞到他的身边。但是风太大了,误将她卷到了一株梧桐树上,她不是凤凰,只是花,梧桐树想接纳他,却知道她心有所属。若是有来生,这朵花不盼望能开到他的枝头,只愿化为芳尘落在他的树根下,哪怕就是肥土,日日仰望着他。”
眼泪从任仙姝的脸颊落下,她哽咽的说:“我没有奢望逃命,但是我舍不得腹中的孩儿,他是无辜的,如果可以,能让我晚死几日吗?他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临了,可是我不能让他不见天日就离去;若是留下他,又是何其残忍,没有了娘亲的孩子,如何过活呀。”
罗艺一阵感伤,他没想到任仙姝如此痴情,但是因为她负了萧摩诃大哥,他却无法原谅她。
“你一定想我是个贱人,秦公子也会如此想,只是鞋穿在自己脚上如何,自己心里知道,我被日日蹂躏着,生不如死,皇宫对我一个弱女子,就是栖身之所,可以暂避几日风雨。我起初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姓什么,想泯去恩仇,就想留在那里,是因为皇上他对我温存。但是人做错的事不能一错再错,可能一个女人偶尔做错的了件事,就万劫不复了。现在想想腹中的孩儿,才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他。张家害了我全家,我本不该一时贪图安逸就忘记了家仇,这就是报应。”
罗艺点点头问:“大哥就是听到了这些,才决定放过你了?”
这些话虽然感人,但如何能让大哥做出如此匪夷所思而大胆的举动,私放了任仙姝,宁可违抗王命?
任仙姝轻轻晃着头,嘴角挂了宽慰的笑:“是我命大,我知道他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对他是个秘密,对我,则是家父生前教导我的一个故事。家父生前曾审过一个案子,苦主是一位江淮的小贩,偏偏是在京城发现了自己失散了十年的妻子。苦主年轻时出外经商,经逢战乱,妻子离散,没想到来到京城,发现妻子称了大户人家的小妾。这位小妾已经在大户人家生子,不想误了丈夫的名声,耽误儿子的将来,就给那个商贾钱,想一笔了断前缘。可是商贾不肯,这小妾就在人的撺掇下起了邪念,买通了县官去一纸讼状断送那个商贾下了大狱。家父那时是御史台,正管到此事。查出究竟后严惩了贪官,放了那商贾,发现了小妾竟然是当朝大官的眷属。”
任仙姝看看罗艺,问他说:“你该猜出是谁了,就是秦彝将军的生母。家父说,当时他奉命去秦府捉拿小妾,在内堂同小妾问话,小妾哭得凄凄切切,说是自己做错事,不能连累秦家老爷。她哭着离去,到了影壁前就一头撞死,家父痛心了很久,明明为查清一桩冤案畅快,忽然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家父曾对我提起,说这女人容易做傻事,所以要慎重让自己不要去做傻事,否则万劫不复。我面对秦彝的剑,一无挂碍,就将此事说给他听,他的剑就放下了。他说将心比心,他明白我的苦,他为了我腹中的孩子,放了我,让我远走高飞。我想他一定是想念起他的生母,和我一样的傻,做了傻事。家父当年用秦家二夫人的悲剧告诫我,我却没有听,如今又是一桩惨剧,无可收拾的残局。”
“秦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