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膑见他分析得这么透彻,这番话真是听得自己心旷神怡,自觉便是自己来说也不过如此,便不再开口了。
郭师庸却未改初衷,说道:“郑参军,你真不愧是读书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听是好听,可怛罗斯的这些坏处,我们不是不知道,不过现实的困难也得考虑到。我们不是不想要最好,而是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个最可行的策略来。就当前而论,跟萨图克是一定要暂时谈和的激烈的战事如果再持续下去,萨图克那边可能会出事,但我们这边也会出大问题这是两败俱伤啊,对双方都没好处。自古两国互不向下,唯有妥协,我们也不是真的相信萨图克有什么好心,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所以我还是以为,当先议和,然后再另作远图。”
郑渭却依旧摇头,说道:“当初我第一次与唐军接触时,唐军的形势比现在恶劣得多,要情报没情报,要城池没城池,然而当时的唐军是何等的豪情万丈!怎么现在手头的力量更多了,却反而变得犹豫起来了?包括我在内,许多人愿意加入唐军,岂是因为唐军的胜算够大?不是,是因为我们在张特使身上、在唐军将士身上看到了一种可以变不可能为可能的气势!看到一种创造奇迹的力量!若咱们的这种气势没了,若咱们的这种力量没了,唐军还值得大家追随?我是个生意人,自然明白妥协的重要,但再怎么妥协也不该将本钱给妥协上啊而我们的本钱,不是怛罗斯城,不是手头的那点军粮,而就是这种一无所有下不得不铤而走险的玩命气概,我最怕的,是一旦议和,人心思定,那时候大伙儿觉得有后路可退,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来冒险了。”
他这一番话可把张迈、安守敬、奚胜等人都触动到了,郭师庸却依然摇头,心想你一个商人,跟我们这群武夫讲什么玩命气概呢,只是这话不好出口,只道:“郑参军,你还是不懂战事,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仁以待下、智以待敌、勇以临阵、严以治军,一场仗能否打胜,关乎后勤、士气、兵械、阵法、兵种、天时、地利乃至运气,庙算成败、运筹帷幄,高深繁复而不可测,岂是一句玩命所能涵盖的?若是玩命者就能取胜,那各国君主就该去找市井无赖来打仗,但市井无赖打得过经过训练的骑士甲兵么?天下岂有此理!”
杨桑干、钟旻等人对郑渭的书生之言没什么好感,听了郭师庸的话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定国见郑渭大显尴尬,举了举手,制止了杨桑干等人的讪笑,说道:“我看这样吧,我们做两手准备,一边答应议和,安抚好回纥的使者,答应派人前往回纥军中议和,另一边,再派人去探探苏赖的口风,军伍仍不放松,对下面也绝不泄露议和之事,以免影响军心。同时派人往怛罗斯,向大都护禀报此间之事,问问他的意见。”
他的这个提议乃是折中,两派的意见都照顾到了,众人便都没有意见,张迈沉吟道:“派谁去出使?又派谁去探苏赖的口风?”
杨定国道:“萨图克派了苏赖来,我们这边出去的人,身份不能太低,我看就请大都护司马走一趟吧。”
大都护司马在唐军中乃是个很高的位置,排起座位来仅在副大都护之下,刘岸还在新碎叶城时城小军寡,他这个参谋总长也还不显得怎么样,随着唐军节节取胜、军队规模越来越大,他作为中枢官也就水涨船高,郭师庸杨定邦等由校尉而升都尉,他这个大都护司马名衔不动,却仍然压了诸军大将半头。
杨定国看了李膑一眼,说:“李参军没有出席这次的会议,不如就让他找个由头,去探一探那老狐狸。大家以为如何?”
张迈回顾李膑,李膑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散会之后,李膑独自来寻张迈,道:“特使,你也认为议和有可能成么?”
张迈心中实际上倾向于认同郑渭,但却没有直说,默然半晌,只是道:“老郭都尉的意见,也是我的部分意见。”
他这句话,并未直接回答李膑的问题,但李膑却马上就听出了话外之音。
自昭山一战之后,郭师庸便不再是站在张迈的对立面,而是站在张迈的后头,属于张迈阵营中的稳健派,他的意见张迈都必须谨慎地考虑,除非有充分的理由,否则是不宜轻率地否决的。
站在张迈的这个位置上,除了要考虑对敌胜败之外,更重要的,是要维护好内部的团结,避免出现分裂。而后一件事,有时候可能比前一件事情更加重要。
李膑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第八十章 西域纵横之二
凌晨。
昨天晚上,本来苏赖打算出城,但由于张迈的挽留,便留在城中又住了一晚,第二日就要回去,张迈答应,将会派遣重臣回访。
苏赖年逾六十五,在这个时代、在西域这种地方已算老人了,起得甚早,天还没亮就睁开了眼睛,他年纪虽大,耳目却还灵敏,见窗口有个人影闪过,便悄悄来到门边,却听门外有人支开了护卫,便将门打开一线,门外却是个熟人已经改名为李膑的谋落乌勒。
回头见苏赖已经开门,李膑微笑说:“苏赖阿叔,不请我进来坐坐?”
在回萨图克军中的时候,李膑是以唐奴身份跻身参谋之中,每次参与军事会议都是坐在三十几人中最末的位置上,地位比薛苏丁还要低得多,与苏赖这样的亲信大将真有天壤之别。不过苏赖为萨图克之谋主,为人重才,对李膑也算较为看重,两人常有沟通,李膑常得苏赖奖掖,对这个老将也十分敬重。两人有这层关系在,虽此刻分属不同阵营,相见之下亦不免唏嘘。
幸好这间小屋没有门槛,李膑推轮椅进来也不用别人帮忙,进门之后,苏赖看看李膑的腿,讶异道:“你……”
李膑刚刚遭受膑刑时**痛苦与精神痛苦双重折磨,实让他在地狱边缘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但也正是那段时间的折磨让他动心忍性,几个月间仿佛完全换了个人,这时却已将这些都看得透了,淡淡一笑,说:“我刚来的时候,不肯投降,他们就把我的膝盖给卸下了。”
苏赖啊了一声,伸手一摸,果然发现他的膝盖没了,脸上现出惨然之色来,道:“这帮唐寇,竟然如此残忍!”
李膑低声道:“小声些,虽说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但这里毕竟是唐军军营,阿叔莫因言惹祸。”
苏赖叹息了良久,把李膑拉得近了些,道:“把你的遭遇,和我说说吧。”
李膑双眉垂了下来,那段往事,实不愿回首,这是他真实的感情流露,苏赖看了出来,叹道:“好吧,不说了,不说了。”又问:“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李膑道:“我受刑不过,已经做了对不起博格拉汗的事情,将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过还好,张特使爱我之才,对我总算不错,而且因我建言有效,对我也越来越信任。至于唐军能走多远,就非我所能预的了。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得个善终,运气不好的话,将来就算千刀万剐,也无怨言。只是我的妻儿……”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我的妻儿不知道怎么样了,阿叔,你可得给我一个实讯!”
苏赖亦素知他是一个顾家的好男子,拍拍他的背脊,说:“我也与你实说,自有传言说你投了唐军,博格拉汗便将你的妻儿都监管了起来,押到军中,但因消息未确,也还没有如何为难。你就放心吧,今后我会好好帮你照顾的。”
李膑双眼一下子红了:“阿叔,你就别安慰我了,博格拉汗为人严厉,若确知我已投敌,我的妻儿,哪里还有命在?就算是阿叔你,也阻不了他的雷霆之怒。”
苏赖沉默了片刻,握住了李膑的手,把声音压得极低,道:“乌勒,说句心里话,你还想不想救你的妻儿?”
李膑全身一震,低着头,好久,好久,才道:“阿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不可能了。”他已明白,苏赖是露出意思,要他身在唐军而为萨图克出力。
“怎么不可能?”
李膑苦笑着:“阿叔,以你我的交情、智谋,咱们也不用讲互相算计的话,敞开来说吧,博格拉汗的为人,是不会轻易放过背叛者的。就算我……我按照你的意思为博格拉汗立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