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霹雳划过沉沉夜,邓舍猛然一惊,“问诸将之志”?对,有这事儿,方补真似想做孤直之臣,毛居敬似想拥众万夫,每个人都说了,关铎每人都有诗赠,……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完全不记得。我能有什么志向?邓舍扪心自问:活下去而已。
他抬眼看见方补真一脸的似笑非笑,踌躇嘀咕:“我若是说的这个,不值得可笑吧?”拿不定主意。
方补真不笑还好,一笑,黑眼球越地找不到,他眼眶还大,一大片的眼白,看着吓人。“笑得跟鬼似的。”邓舍咳嗽声,笑道:“说了醉酒,哪儿还记得!平章大人召我去见,不陪方大人说话了,先走一步。”
“且慢,平章大人不在宫中,去了省府。将军不识路,卑职陪你一起。”
“甚好,甚好。”
方补真居前带路,邓舍心事重重跟在其后。除了府门,邓舍骑马,方补真坐轿,毕千牛牢记洪继勋的叮嘱,带了数十个亲兵紧紧扈卫。街道上行人寥寥,最多见的不是居民,而是士卒;临街店铺大多关着门,开着的几家,邓舍注意到,架上的货物也不多。
宫殿在东南角,省府在西南角。横穿过几条萧瑟的街道,马蹄声嗒嗒传出好远;很突兀的,风中飘过来一阵热闹人声。不用去看,邓舍也知道,非是勾栏、便是人市。
太平盛世也好,乱世也罢,这世上只有两种生意,永远不愁买卖。甚至,越是乱世,越是兴隆。一种是卖自己,一种是卖别人。走的近处,果然不错。迎面一股腻脂香粉,三两座青楼高耸,七八个茶壶迎客,虽才上午,门前已有了不少客人,有的出门、有的进门,多是满脸横肉的军官,也有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当地豪富。
毕千牛赶在前边开道,看有谁走得近了的,有不知道躲闪的,喊着撵几句。除此之外,马不敢催,鞭不敢举,邓舍有过交代的。辽阳不比双城,在双城,邓舍为一地之主;在辽阳,万户官儿没一百,也有五六十,更有许多镇抚、总管、元帅、行省枢密院等等文武官员不知多少,说实话,像他这样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算不得什么。
方补真掀开轿子帘,往外张了张,朝外头啐了口,嘟嘟囔囔骂了几句。邓舍就在轿边儿,听的真切,他道:“醉生梦死,蠹虫!败类。”骂完了,脑袋缩回去,狠狠跺轿底儿,一叠声催轿夫加快度。邓舍不以为然,心想:“他还真要做孤直之臣。”
方补真在甲山时,不知是否也是这个样子?倒不曾听赵过提过。不过就赵过那刚毅厚重的样儿,方补真只要不损害当地军政,即便指着他的鼻子骂,估计他也不会对邓舍说。
这条街道甚长,青楼只占了少半,再往前不多远,方补真领着拐入条岔路。邓舍骑在马上,看的远,拐弯时瞥见青楼后边是个大市场,人也不少。大约是卖菜的地儿,满地垃圾。
夹杂在菜摊中,两三个背后插着草标、跪在地上的男女,一闪而过。他们选的地方不错,某种意义上来讲,人,可不也是菜么?邓舍想起邓三很久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养着能干活,杀了能吃肉。比骡子懂事,会说人话。碰上个小姑娘,还能乐和乐和,去哪儿找更划算的?”
又走过两三条街,省府到了。
方补真下轿、邓舍下马、解刀,毕千牛留在门外。两个人跨步进去。门房识得方补真,问了邓舍是谁,也不阻拦,道:“大人交代,你二位来了,不用通传,直接请进。”
省府本是蒙元的官衙,关铎接收下来,格局未变。当初攻城,打官衙也有一仗,破坏的痕迹依然存在。过了二门,面前一个亭子,立在通往大门的甬道中央,唤作戒石亭。
亭子不大,里边放了块石碑,石碑似被火烧过,乌黑一团。方补真道:“鞑子官儿不降,惹恼了平章大人,一股脑儿绑在碑上,烧了。”念那碑文,“‘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哈哈,将军知道么?当时烧出的膏脂还真是不少,卑职拢了拢,足点了三天蜡烛。”又接着念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嘿嘿,嘿嘿,卑职看正好相反,应该是‘上天易欺,下民难虐’。”
碑上的碑文受了火污,本已模糊不清。邓舍知道,这碑叫戒石,全天下的碑文都一样,方补真不看字而知其文,也不奇怪。
“上天易欺,下民难虐。”邓舍念了两遍方补真改过的这两句,细品其意,不由悚然。再看方补真时,邓舍肃然起敬。
两人继续往前,府衙中人很多,不时碰上几个脚步匆匆的文武官员。方补真似乎人缘不太好,很多明明认识他的人,都只当没看见他,他也冷冷地不理人。
要说受欢迎的程度,他尚且不如邓舍,最起码,三四个昨天见过邓舍的官儿,表现得都很热情。只是邓舍觉得,那热情里带着古怪,就似方补真的那一抹似笑非笑,他越忐忑,昨天酒宴,自己究竟说了些甚么?关铎问志,自己又回答了些甚么?
关铎想灌醉他,的确是个高招儿。酒后真言是其一;即便酒后无真言,只要醉、只要心中有鬼,酒醒之后必然忐忑。就好比两军对战,阵且未列,己方已落入明处,输了一筹。真要是明处也罢了,索性破釜沉舟;但问题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落入明处。
“罢了,罢了,任你千般计;我只一来应。酒后失言,谁能当真?”邓舍沉下心,深深吸了口气。两人已到了大堂之外。方补真清清嗓子,道:“双城万户府万户邓舍,卑职方补真求见。”
关铎柔和的嗓音传出:“进来吧。”
跨入堂内,邓舍拜倒:“见过大人。”关铎道:“快快起来。”邓舍站起身,拿眼往左右微微看下,堂内除了关铎,毛居敬、虬须将军也在,另有两个文官儿,伏在一侧堆满文书的桌案上,不知忙些甚么。
“邓万户昨夜喝酒不少,今天怎么不多睡会儿?”
“素在军中,早起习惯了,睡也不睡不着。”邓舍恭敬答道,趁关铎不注意,偷瞧他的神色,笑融融的,没有异样。关铎道:“闻鸡起舞,正是武将本色。好,好。呵呵,老夫送你的婢女,用着还算舒心?”
“多谢大人。只是末将昨夜大醉,……”关铎哈哈一笑,道:“可惜了良辰美景。”正闲话间,方补真往前两步,再次跪倒在地,亢声道:“大人,卑职有话讲。”关铎一怔,道:“什么话?起来说。”
方补真却不起来,道:“卑职方才来的路上,经过青楼街道。”他手指向后,指着堂外日头,“日未及午,而进出人群熙攘。”“这有何怪?青楼既然开门,自然有客上门。”
“大人没见,嫖客里十个有八个都是军中将士。大人,强敌当前,而军士如此,不知操练,反日夜寻欢。倘有敌袭,如之奈何?”关铎沉吟,问道:“你的意思?”方补真道:“大人当下军令,非常时期,关闭青楼、禁将士出营,免堕我士气。”
毛居敬道:“方大人,你这话不妥了吧。”方补真昂着头,翻着白眼,问道:“有何不妥?”毛居敬向关铎拱了拱手,道:“正因非常时期,小人以为,青楼关不得。”方补真涨红了脸:“为何关不得?”毛居敬不理他,对关铎道:“压力大,需得泄。青楼之设,目的不就在此?况且逛窑子的将士,小人知道,皆为轮值当休的,又不误防守、巡逻,何必理会?方大人堕落士气云云,近似纸上谈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