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本能地醒了过来,这是保护自己珍藏的宝物的本能,它与人的自身保护本能一样强烈。
“茜博太太,这位先生是谁?”他见弗莱齐埃站着一动不动的模样,浑身颤抖地嚷叫起来。
“哎哟!我难道能把他赶到门外去吗?”她眨着眼睛,朝弗莱齐埃直递眼色,“先生刚刚代表您亲属的名义来看您……”
弗莱齐埃身子不禁一动,表现出对茜博太太的钦佩之情。
“对,先生,我是代表德…玛维尔庭长太太,代表她的丈夫和她女儿来对您表示他们的歉意;他们偶然听说您病了,想来亲自照顾您……他们提出请您到玛维尔田庄去看病;博比诺子爵夫人,就是您很喜欢的那个小塞茜尔,准备专门做您的护理……她在母亲面前一直为您分辩,终于让她明白了自己的过错。”
“那么,是我的那些继承人把您派来的!”邦斯气愤地嚷叫道,“还给您找了个巴黎最津明、最狡猾的行家当向导?……啊!这差使真妙!”他疯一样地狂笑道,“你们是来估价,给我的画,我的古董,我的鼻烟壶和我的细密画估价!……那你们就估吧!跟您来的这个人不仅样样内行,而且还可以出钱买,他是个千万富翁……我的遗产,我的那些可爱的亲戚用不着等多久了。”他满寒讥讽地说,“他们要了我的命……——啊!茜博太太,您自称是我母亲,可却趁我睡觉,把做买卖的,把我的对头,把卡缪佐家的人领到这里来!
……——你们全给我滚出去!……”
在愤怒和恐惧的双重刺激之下,可怜的人竟然撑起瘦骨嶙峋的身子,站了起来。
“扶住我的胳膊,先生。”茜博太太连忙向邦斯扑去,怕他摔倒。“您静一静,那些先生全都走了。”
“我要去看看客厅!……”快死的病人说道。
茜博太太示意那三只乌鸦赶紧飞走,然后抓住邦斯,像捡一根羽毛似的把他抱了起来,不管他又喊又叫,硬把他放倒在床上。见可怜的收藏家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茜博太太才去关上了寓所的大门。可是邦斯的那三个刽子手还站在楼梯平台,茜博太太见他们还在,喊他们等一等,就在这时,她听到弗莱齐埃对马古斯说道:
“你们俩给我写一封信,共同署名,承诺愿出九十万法郎现款买邦斯的收藏品,我们到时一定让你们大赚一笔。”
说罢,他凑到茜博太太耳边说了一个字,只有一个字,谁也没有能听清,然后,跟着两个商人下楼到门房去了。“茜博太太,”等女门房回到屋里,可怜的邦斯问道,“他们都走了吗?……”
“谁……谁走了?……”她反问道。
“那些人?”
“哪些人?……哎哟,您又看到什么人了!”她说道,“您刚刚发了一阵高烧,要不是我,您早从窗户摔下去了,现在还跟我说什么人……您脑袋怎么总是这个样?……”
“怎么,刚才不是有个先生说是我亲戚派来的吗?……”
“您又要和我强嘴了。”她继续说道,“我的天,您知道该把您往哪儿送吗?送夏朗东去!……您见到了什么人……”
“埃里…马古斯!雷莫南克!”
“啊!雷莫南克嘛,您是有可能见他,因为他刚才来告诉我,我可怜的茜博情况很不好,我只得丢下您,让您自己去养了。您知道,我的茜博比什么都重要!我男人一生病,我就什么人都不认了。您还是尽量安静点,好好睡两个小时吧,我已经叫人喊布朗先生了,我等会再跟他一块来……喝吧,乖一点。”
“我刚才醒来时房间里真没有人?……”
“没有!”她说,“您可能在镜子里看到了雷莫南克先生。”
“您说得有道理,茜博太太。”病人说道,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顺。
“好,您终于又懂事了……再见,我的小天使,安静地呆着。我等一会就过来。”
邦斯听到寓所的大门关上之后,竭尽全力想爬起来。他心里在想:
“他们在骗我!他们偷我的东西!施穆克是个孩子,会让人家捆在袋子里!……”
刚才的可怕场面,病人看得很真切,觉得不可能是幻觉,于是一心想弄个明白,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他竟然走到了房间门口,吃力地打开门,来到了客厅。一见到他那些可爱的画、塑像,佛罗轮萨铜雕和瓷器,他立即津神焕发。餐具橱和古董橱把客厅一隔为二,收藏家身着睡衣,赤着脚,拖着发烧的脑袋,像逛街似的转了一圈。他第一眼,便把里边的藏品数了一遍,发现东西全在。可正要往房间走时,目光被格勒兹的一幅肖像画给吸引住了,那地方原来挂的是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的《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他脑子里立即闪现了疑惑,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暴风雨来临前那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看了看原先挂着八件主要画品的位置,发现全都被换了。可怜虫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黑翳,他身子一软,摔倒在地板上。这一次他完全昏了过去,躺在那儿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德国人施穆克醒来,从房间出来去看他朋友的时候,才发现了他。施穆克好不容易才抱起已经快死去的病人,把他安放在床上;可是当他与这个死尸般的人说话,发现邦斯投来冰冷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说着寒混不清的话时,可怜的德国人非但没有昏了头脑,反而表现出了壮烈的友情。在绝望中,这个孩子般的德国人竟被逼出了灵感,就像所有充满爱心的女人和慈母一样。施穆克把毛巾烫爇(他居然找到了毛巾!),裹着邦斯的双手,放在他的心窝;然后又用自己的双手捂着他那汗涔涔的冰冷的脑门,以提亚纳的阿波罗尼奥斯般的强大意志,呼唤着生命。他吻着朋友的眼睛,仿佛伟大的意大利雕塑家在《圣母哀痛耶稣之死》的浮雕上表现的圣母玛丽亚吻着基督。这神圣的努力,将一个人的生命灌输给另一个人,就像慈母和情人的爱,终于有了圆满的结果。半个小时之后,邦斯暖和了过来,恢复了人样:眼中又现出了生命的色彩,体外的温暖又激起了体内器官的运动。施穆克让邦斯喝了一点掺了酒的蜜里萨药水,生机顿时传入他的身体,起初像块石头般毫无反应的脑门重又放射出智慧的光芒。邦斯这时才明白过来,他的复生是靠了多么神圣的耿耿忠心和多么强大的友情力量。
“没有你,我就死了!”邦斯说道,他感到脸上洒满了温暖的泪水,那是善良的德国人惊喜交加落下的爇泪。
刚才,可怜的施穆克一直在希望的煎熬中等待着邦斯开口说话,几近绝望的地步,浑身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所以一听到这句话,他立即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再也支撑不住。他身子一歪,往扶手椅上倒了下去,紧接着双手合十,做了个虔诚的祷告感谢上帝。对他来说,刚刚出现的是奇迹!他不相信是自己的心愿起的作用,而是他祈求的上帝显了圣迹。其实,这种奇迹是自然的结果,医生们是常常可以看到的。
一个病人如有爱的温暖,得到对他的生命关切备至的人们的照料,那他就有可能得救,相反,如果一个病人由一些用钱雇来的人侍候,那他就有可能会丧命。这是无意中感应的磁性所起的作用,对此,医生们往往不愿意承认,他们认为,病人得救是严格执行医嘱,护理得法的结果;可是许多做母亲的都知道,恒久不灭的愿望迸发出强大的力量,确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我的好施穆克?……”
“别说话,我可以听到你的心……好好歇着!好好歇着!”
音乐家微笑着说。
“可怜的朋友!高尚的造物!上帝的儿子,永远生活在上帝的身上!爱过我的唯一的人!……”邦斯继续地说,声音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声调。
即将飞升的灵魂,整个儿就在这几句话中,给施穆克带来了几乎可与爱情相媲美的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