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名为安十九,年逾二十五,长得像白面书生,不说话时文质彬彬,一张嘴,嗓门就跟踩了尾巴的猫叫似的,透着一股乱花丛中过的柔弱。
他是朝廷派到御窑厂来协助管理陶务的督陶太监,实权比不过衙署的县令,只这年月,宦官当政也不是头一遭了,他能被选派到天下第一窑口的景德镇,其背后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今儿天还没亮,他就在鹤馆唱大戏,王云仙料定那青衣之人必定——“来头不小”。
浮梁地界儿不大,能得太监青眼,且与龙缸相关的,总归一只手数得过来。
想到这儿,对那青衣之人王云仙有了定论,心下不免讥讽:“又是他。”
梁佩秋看过去,蒙蒙晨光里一双眸子深浓黑亮,叫王云仙心跳陡然漏拍。他磕巴着说:“你、你必也猜到了吧?是徐稚柳。”
梁佩秋沉默不语。
王云仙又道:“想他不过二十出头,比你我大不了几岁,竟能让皇城里开过眼的太监刮目相看,不愧是徐大才子!”
顿了顿,又酸溜溜地补上一句,“你说说,都是浮梁地界叫得出名号的小爷,怎生他就比我能耐?我至今连那太监一个正眼都没得过,他倒好,在这销金窝里听上戏了!瞧那些个女孩儿,一水的青葱嫩芽儿,唱得多好听呀……我就不明白了,大龙缸咱又不是没烧,凭甚不请我?”
他一边说一边偷窥梁佩秋的神色,见她始终未置一词,王云仙恼了,大步一停,抬手拦住她的去路。
“回回说到这人,你就锯嘴葫芦似的憋不出一个屁来!我不管,今儿你必须给我个交代,我和他徐稚柳相比,究竟差在何处?”
他梗着脖子,像斗鸡一样,“他十岁就当上了童生老爷,这方面确有才情,我承认比不过,那其他方面呢?小爷我难道不比他玉树临风?不比他高大威武?你不信去问问,临河两岸画舫里的姐姐们,哪个不喜欢我?”
“哼,这帮势利眼,他徐稚柳不就早生几年吗?看给他得意的,小爷我没同他较劲罢了。真要打起擂台,我们安庆窑可未必会输给他湖田窑!”
“佩秋你倒是说话呀!承认我比他好有这么难吗?”
梁佩秋看他四处跺脚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王云仙更加恼了,脸红扑扑的,心头涌起一股说不上的别扭,扑过去作势要闹她。
佩秋到底是女子,这方面向来有分寸,一见情形不对,忙跑了。
王云仙注视着她跑远的背影,撇了撇嘴角,尔后又牵起一抹苦笑。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徐稚柳有了敌意,或许出于本能,或许只是一种敏锐的嗅觉。
一个几乎不曾打过交道的对手,私下能有什么恩怨?真要论纠葛,也只能从两家生意上说起。
湖田窑和安庆窑一样,都是烧做两行的大窑户。双方从祖上开始斗技艺,斗窑厂,斗师傅,斗得难舍难分,到如今自然不分你我。只不过湖田窑历史渊源深厚,比之安庆窑要略胜一筹。
作为湖田窑的少东家,徐稚柳更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说景德镇,便是整个浮梁县周边数个重镇,他都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年轻一辈里,论才情没人能赢得过他,论经商之道,他也是个中佼佼。
可以说,涉及陶瓷业的八十行当,他无一不精。最要紧的是,其貌比潘安,温柔多情,乃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
那么,凡事都逊了一筹的王云仙,自然看不上他!
只是,只有王云仙自己知道,究竟为什么看不上徐稚柳。
——
回到安庆窑,王瑜早已派人在门口等候。
两人甫一进来,小厮们忙连轴转起来,抬水的抬水,焚香的焚香,王云仙还要拉佩秋一同沐浴,将佩秋吓得花容失色,头摇成拨浪鼓,得亏王瑜及时出现,当头对着王云仙一顿暴揍。
王小爷安生了,佩秋才松口气。
独自回到后院偏僻的西角口,梁佩秋解开领口,取了热巾子擦脸,又灌下一整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