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照看周到,靠门的却整天整天仰面躺在床上不说话,只有一个男人会在傍晚时候来看他,这时才听到她一句半句苏北的方言,始终底气不足的样子。
同室没有多余的空位了,母亲不愿住到隔壁,就租了张藤椅陪我。她是个急躁的人,压抑着脾气对我温和。断血流的药性很冲,喝下去立刻感到从胃到脑子,整个都在翻腾,十分钟左右人都动弹不得。咽喉似乎也害怕这黄褐色液体的冲击,不肯轻易开门让道,最后一口我终于还是没有咽得下去,一口吐在了床上。乙底酚的用量也由半颗增加至一颗。半夜,睡梦中被一针打醒,接着整夜地醒着,白天再昏昏沉沉地睡。一个礼拜,可以清楚地看出母亲瘦了很多。十二点睡不着,抓来随身携带的词集,医院夜里不熄灯。
门边那个一向安静的女子突然尖叫了起来,惊醒了所有人。母亲急问怎么了,她一边呻吟着一边伸手去够床头的铃。母亲急忙替她揿了铃。几个护士跑来又跑回,推来一张床,女子被七手八脚地抬上了床,双脚搁在竖着的架子上被推了出去。这般吵闹的情景我竟困了,词集盖在脸上,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又被一阵吵闹惊醒,女子又被推了回来,跟着的是白天看到男子。男子在床上铺好塑料垫,又铺上几层厚厚的卫生纸,把女子抱回病床。我看到女子身下和推床上一片殷红,推床上的塑料纸耷拉下来,未干的鲜血从上面滴下来,仿佛,那本来就是上面的颜色,而如今从它的生命里跌落。女子紧紧抓住男子的手腕,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发丝粘在额头,眼角的泪水流下脸颊,混入黏腻的油光中。男子头一次留在医院没有离开。
病房里少了一个人却热闹了很多。母亲加入了对那个女子身份猜测的行列。
“谈苹,不要这样……”男子伸手来抓妻子的手。
“滚开!”女子一巴掌反扇到男子脸上,挣扎着把包砸向病人头上……
病人转过身背对着女子,眼中明亮,却没有泪水流出。
“你不要在这里丢人了好不好……”男子抱着女子往外拖。
“丢人?我丢人还是你丢人?”女子嚎啕:“你对得起哪一个……”
“回去讲,回去讲好吧,算我求你了……”男子忍受着接踵而来的耳光、拳头,扯住骂骂咧咧妻子的头发将她拖出去。
病人躺在床上,一如平常般。看热闹的人从门口散去,女子的目光留在天花板上,不再移动 。
再次醒来,女子的床铺已空。再没什么谈资,病房又恢复了沉寂。而白色也越来越让我不能忍受。
“妈,我不想住院了。”
“病还没好怎么行?”
“我不想住了。”
“你这几天是不是一直在盘这个心思?不要想了啊。”
“我可以回去吃药打针。”
走出医院立刻感到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浑然天成的美好,没有酒精的浸泡,所有那些想法、人和事都不用留在另一个世界里被消毒,消蚀尽不为人知的美丽,更单纯干净。
手机在吵杂的人群中响起,陆离说,我们分手。
“……好。”
“你不问我为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会影响到你的决定吗?事实本该如此,不是吗?”
“你总是不给人辩解的理由。”
“你说。”
……
“我现在在走台阶,我先出的是左脚,所以我总是习惯地希望对称,希望我的右脚走完最后一格,可每次都是左脚率先到达。我觉得别扭,可我不能说这是什么不如意或是违背我意图的事。我只是希望,并不期待。”
六月二十七的日子值得纪念,陆离离开了我的生活。这是我生活的重大转折,我再也不能懒惰地顺从没有计划的日子。从这一天开始,我要面临重新思考我的人生。早上就阴沉沉的天终于拖不过下午下起了雨,刷新旧得快要发霉变质的日子。阿土所在的城市进入了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我想那边一定也下着雨,而吸入阿土肺部的空气早在我之先就得到了更换。
她开始留不长不短的直发,束起来,让我感觉不像阿土,有态度暧昧不清的印象。穿着阿土的裙子,端着她的茶杯,站在她经常站着的窗口,看她熟悉的风景。我肯定自己站在这只猫身边。轻轻摁下跟随的CD机,班得瑞的流水、花香、虫鸣触手可及,让我安静而感动,生活之中总有如斯纯净的部分。只在寂静之中我才能清醒地判断我所作过的判断,如在阿土身边。一个人或者和一群不相干人一起的时候同样喧闹。很多时候,我在不同音乐当中体验我不同面弥足珍贵的真实情绪,努力抓住若即若离的感受,通过这些方式寻找,提炼柔软而盘旋的心情,寻找迷失的,包括在爱情、友情的对象中,这个“自我”是我更高的要求、向往与归宿。我需要有人关心却又拒绝被人关心,我害怕在快乐中沉溺和麻木,这是我疼痛的幸运,没有疼痛我将永失幸福。我不害怕不再被爱而担心从未遇见过爱,或者,与它相见不相识。哪怕遇见后永远失去。难养的风信子只会带给人挫败,让对方失望甚至难过,好像穿不得高跟鞋的扁平足,没有福分拥有昂贵的累赘。我和阿土都在坚定地守护我们坚不可摧的城堡,强调意志,这些,要用悲伤来支付,悲伤时候的依靠即是城堡的支撑。班得瑞总有办法让我得到短暂的轻松,某个时刻,如果有个水晶球让我面对,让我泪流满面,我期望被它的光芒折射成一道雾气,变成包含幸福与幻想的雨水,撒在同样如我般生活与期待的人身上。我愿意立刻烟消云散,去繁衍我经不住透支的思想,去守护我为之五体投地的信仰。
音乐给了我享受也给我听力造成伤害,但我的听力不生来就为了遭损害吗?死了带个好听力做什么?
雨点稀释了外面的景致,推开窗子,风夹着雨水打了进来,伸过手去接住它们,握住,然后看它们顺着指缝流淌,滴落。
拖着冰冷的身体,钻进阿土的被子,格子的被单保存着她的气味,因为没有枕头,我把外套叠起来放在头下。我舒展开身体,冰冷的脚趾触及阿土的皮肤,温热的肉体,自我,真实可靠。
“冰冷。”阿土把我的双脚抱入怀中。我感觉阿土的温度,温暖的,别人能够触及到自己的地方,总是温饱的,自给自足,让人觉得给予只是多余,只有自己知道真实的温度。我触及不到她零度以下的部位,任何人都不能,那个地方纵然你融于她,也是不被允许介入的,这是猫科动物的特性,维护自我地生存的不二法则。
醒来的时候雨已停。天色依然不好,但已经可以出去走走。阿土买来了早点。
“睡的还好吗?”
“靠着你很暖和,跟个小火炉一样。”
“我抱着你的脚一夜,可还是没把它焐热。”
“没用,我们家遗传,天生的冷骨头。只要睡前是冷的,一夜都是冷的。”
“我带你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