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懵懵懂懂,处于昏迷状态中,但却记挂着大哥的安危,又听二奎婶说:“放心吧,你大哥和四友已经回家了。”我心里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好想见大哥一面,好想对他说:既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就认命吧,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无数次我和大哥冷静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对命运说:“不”!可这一次我彻底服从了——人是不能跟命争的。
夜里二奎婶服侍我喝下草药刚睡下,周同进来了。他对二奎婶说:“你先下去吧,这儿有我就行了”。二奎婶说:“周姑爷,看病的医生说了,可是不能同房的”。周同冲着二奎婶说:“你也管得太宽了吧,这我还不懂吗﹖从城里买回的草药你煎了没有﹖”二奎婶说:“煎了,这不是刚服下。”我看到周同的嘴角划过一丝微笑。我全明白了,但我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头有些沉。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烈火在燃烧。这股火焰让我昏昏欲睡。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大哥在烈火中舞蹈,雪亮的火苗照亮了山林,最后他向我招了招手,挥手告别的动作和当年他去苏州要帐时的动作一模一样。我大叫着,哭喊着,我要留住他,留住我生命的最后牵挂——我醒了。只见周同从我的身体上满足地滚落下来。
我整整昏睡了七天七夜。这七天七夜之中,我的灵魂已经伤痕累累,这漫长的七大七夜新桃已成旧符。
第八天我醒了,不见二奎婶,我下地倒了一口茶,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一点质感。手中的茶碗差一点滑落下去。我梳好头,穿了衣裳。我不希望自己再睡下去,我要见大哥,在我生病的这些日子他干嘛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正当我要出门的时候,二奎婶闯了进来,只见她从头到脚身穿重孝。她见了我呆了,用沙哑的声音惊奇地问:“今天没吃药怎么好了﹖”二奎婶一语道破了天机,这七天七夜中,是药给了我睡眠的力量。这时周同提着一个鸟笼,鸟笼里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八哥。八哥一边跳跃一边说:“小猫叫,太太笑。”
周同笑眯眯地说:“我的太太终于醒了,今天该给你大哥去烧两刀纸钱,顺便和你大嫂说,黑麂子山的果树可是有你的一半”。
我倏地站了起来,但由于虚弱我晃了几下,问:“你再说一遍,我大哥他怎么了﹖”
周同说,“难道你是一个傻子吗﹖你没看见二奎家的身穿重孝,除了你大哥谁还有这么大的威呀。提到这事你还得感谢我,这几日一直让你昏睡着,要不然早和你大哥见你老子娘去了”。
山崩地裂一般的旋转之后,我闭着眼定了定神。二奎婶紧紧地搂住我的身体和周同说:“姑爷,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她还在病中呀。”
周同说:“你知道什么﹖这叫长痛不如短痛,告诉她让她死了那份心就算了。饮马川全完了,只剩下黑麂子山了。我倒想让你赶快和你大嫂闹个清楚,只要你大嫂一改嫁这黑麂子山就不姓高了。”
我说:“好,只要你给我备车上山,我就答应你,不过你我都得要为我大哥披麻带孝。”
马车在山道上飞驰。近了,山崖顶上圆形的小山包,是一座坟,坟前立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妇。人道是“小寡妇上坟”。我跳下马车,不顾二奎婶的呼唤,几乎是爬到崖顶大哥的坟前,我失声痛哭起来。大嫂扶起了我,我们抱头哭在一起。
我问大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饮马川怎么会起火的﹖”
大嫂说起了缘由:“你走后,你大哥也回来了。他答应了日本鬼子提出的一切条件。回来组织山民立即把路修好。还要组织百十号山民上山砍树。所有山林全部被征用。还说日本皇军大大的用木材,建兵工厂,建战地医院,还要补修被八路破坏的铁路……”
大嫂停了停,叹口气又说:“你大哥不知道周同强行娶你的事儿。他要连夜去救你,可又来不及组织人修路。第二天一大早,日本鬼子的大队兵马就要进山来,督催山民修路、砍树。你大哥仰天长叹一声,说妹妹呀,大哥对不起你,来不及去救你了!又对我说,我也对不住你。今后的日子你自己扛吧!”
大嫂摇了摇头,叹口气说:“此后,就出了一连串的怪事。”
我瞪大眼睛急问:“啥怪事?”
大嫂说:“第二天一早五、六十个日本鬼子就进了山。兵分两队,一队准备在崖南督催山民修路,一队到崖北催促山民砍树。哪知,路还没修,通崖南的那座大石桥就给炸飞了。有五六个察看大桥的鬼子飞上了西天。”
“真的?”
大嫂压低噪音:“说是八路炸的!”
“那崖北起火是咋回事?”
大嫂说:“日本兵进了崖北林子没多久,身后的林子就着火了。火着的也邪,东西南北四处冒烟起火,把鬼子全给围了进去。崖南的日本兵驱赶你大哥他们去崖北救火。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才扑灭。烧死几个山民、失踪几个,谁也搞不清,反正,六十来号日本鬼子,活着走出山林的不到20人。你大哥也活活被烧死!”
周同走过来说:“嫂子,我们第一是来祭奠大哥的,第二嘛……就是看看黑麂子山的果子成熟没有。现在我是这个家惟一的男人了,也是这个人家的脊梁,你们也不用愁,我一定能让你们过好的。”
大嫂抬起头,她的双眼目光如两把冰刀直戳到周同脸上,她说:“周同,这回你达到目的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当了汉奸,又玩起借刀杀人、图财害命的把戏﹖”
周同被大嫂逼得恼羞成怒大骂起来:“放屁,在这个家里你算个什么东西﹖滚回你苏州娘家去吧”。
我冷静极了,大嫂还要还口时,我摆了摆手说:“算了,用不着争了。你陪我走走吧”。周同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我只当没看见。
满山一片狼藉,在一块巨石之下一只大麂子腹下护着三只小麂子,都被活活烧死,黑色的灰尘已把崖下的溪水污染得没有一点透明感了。高山有如攥拳击天,以泻复仇之怒,即使经过烈炎的焚烧也改变不了高大而险峻的威风。它们把裸赤的身体层层叠叠,浓浓淡淡,深深浅浅无一保守地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着先祖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我的心如死灰。
在山崖凸出的石条上挂着一条碗口粗的蟒蛇,它绝望而扭曲的躯体还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一阵阵腥味。看来这饮马川的每一条生命都没有逃脱这场灭顶之灾。这只蟒蛇让我想到大哥焚烧后的尸体。我趁周同落在后边悄声问大嫂:“你确信你找到的就是大哥的尸体吗﹖”大嫂说:“他进火前我把金镯子戴在他手腕上,没错,就是你大哥。”
我抬起头看了看,湛蓝湛蓝的天空极明,极静,极宽广。蓝天是那样深邃和无限,人生却是这样的渺茫而短暂。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大嫂,我见到大哥了,在梦中他向我挥手告别,他被大火包围着。”
大嫂没有显出一丝的惊讶,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要重新栽树,我以前没上过一次山,没栽过一棵树,这回你大哥去了,我要带着山民重建家园,等小日本滚蛋了,我这树也成材了。”
大嫂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有这样雄心大志,能对得起祖宗了。我对身后的大嫂说:“高家有你这样的媳妇很骄傲,今生能有你这样的大嫂我也很放心。可我相信大哥还活着。他是不会死的!”
我站在崖上,崖底像有一只苍白的手向我召唤,我知道我该把那个危害高家、危害山林的恶人带走了。
我向我的丈夫周同招了招手,周同走了过来,我指着远处黑麂子山灰茫茫的那片果园对他说:“周同,你不是很喜欢黑麂子山吗﹖现在那里的果子都熟透了红得如玛瑙石一般。”周同问:“你能看见﹖不是都烧焦了吗?”我说:“能看见,仔细一点儿”。
猛地我搂住周同跳下山崖,我用我生命的最后一丝活力,死死地抱住我这位贪得无厌、甘于当汉奸的“丈夫”,与他同归一尽。我为高家还活着的人,为高家的山林,除了一害。我很幸福,我有一种飞翔之感,因为飞翔是人类最崇高的理想。我飞翔着走向天国之门,就像虔诚的圣徒奔向了耶路撒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