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圣马可广场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要坐船半小时。在威尼斯交通工具就是船,很多出租游艇如同出租车,在海上奔驰。开船的男人都很有自我意识,一边开船一边对游客表演,边介绍威尼斯边转过头来,扭动着晒好的棕色身体,放弃把舵,任船头左右地摆,如能吓得女游客一惊一乍的,惹来迎面游艇的怒视,这就成全了他表演的意图。这些健美的身体随时在提醒游客:我们的祖先敢把自己的教堂和家园都盖在树顶上,我们是在海底森林的树梢上建起了人类最豪华的文明( 不明者请查史书 ),看,看,看……
到了圣马可广场,如同所有的旅游者,第一件事就是看着那些古代建筑群发出赞叹和给它们照相( 不赞叹出声别人会说你没文化! )。整个岛上都是旅游业,所有的商店都卖旅游纪念品。见到一对穿戴鲜艳的新婚夫妇,坐着铺红地毯的仿古董游船拉着手在船上接吻,似乎这里所有的人都在重复电影动作,或者是所有的电影都在模仿威尼斯生活?
第二天,我陪着朋友领教了一下电影节的内幕,不好玩儿,暂且略过。晚上去另一大旅馆就餐,看着风度翩翩戴着夏天凉帽穿着鲜艳的年轻威尼斯男人,想起五十年代电影里的美国洛杉矶人的形象。
第三天,我坐在旅馆大堂里等去机场的游艇,看人解闷儿。眼前一位东欧模样的年轻电影界男人,留小卷八字胡,披长鬈发,高鼻短脸嘬腮,用夸张的动作撇着八字脚迈着裤子紧绷的罗圈细腿,在大堂里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神经质地打手机,直到大堂里出现了一位重要导演( 因为此人前后总是簇拥摄影师和美女 )的极长面孔,年轻人才通过女友( 他对她那种冷漠和随便的架势表现出亲密关系 ),过去和长脸导演握了手,做了自我介绍,此后,他停止踱步,回房睡觉去了。我的船也到了,在威尼斯电影节不用进电影院,到处是电影。但去威尼斯玩儿不要住丽都岛,住丽都岛也别赶上电影节。
后注:此行是应威尼斯电影节邀请和宁瀛一起参加她的电影《 无穷动 》放映式。
工人阶级在历史中的永久作用
我刚刚在柏林听了一场音乐会。去之前,柏林的朋友兴奋地告诉我,这音乐会是在最有意思的东柏林厂房区举行的,演奏家们是德国最著名的现代室内乐团音乐家。现代室内乐团的音乐会总是人满为患,由于他们精湛的演奏技术和对乐曲的选择,不仅使现代音乐深入德国社会,而且乐团有很高的国际声誉。我最近在巴黎也看到了他们的演出,观众爆满。这日傍晚六点多钟,我们乘出租到了河边,准备乘船去东柏林。结果乘船去看演出的人太多,船舱满,我们被拦在岸上,指示去乘大公共汽车。大公共汽车是专为观众准备的,我们上车,车大约走了四十分钟后,到了东柏林一个偏僻的地方,下车,外面是雪雨交加。进到厂房一看,嚯,我以为我是到了什么地方,闹了半天又回到798了!
那是和北京798厂房区的厂房长得一样的大型德国式厂房。但应该说798的大厂房不过是它的儿孙,因为都是出自东德建筑家,而这是原装。我赶紧拍照,好登在北京杂志上让人看看怎么保护旧厂房。
几乎所有的大机器都在厂房里原地站着,成了装饰,而音乐会就是在厂房的空地中,完全不用搭台,也没有明显的音响设备。观众围了一个大圆形坐着,音乐家是在观众席的圆形之外和厂房的楼梯或高台上,把观众围起来。
音乐会开始了。先是一群小提琴演奏家让小提琴发出像蜜蜂飞舞似的哼鸣,然后是一群音乐家手里拿着什么奇怪的工具,让他们发出机器的压榨声,吱吱嗒嗒响个不停。然后是铜管乐来模仿重金属的轰响,似乎工厂里哪个角落的大机器正在启动。所有奇怪的特质乐器或者是传统乐器都在模仿工业音响,比如当音乐家们拿着大管子挥舞,全场就充满了连绵起伏的声波振动。一会儿音乐家们又抱出一对大葫芦来吹,葫芦上开了孔,像是中国的埙,但是那么多的大葫芦吹的不是天籁之声,而是水管子堵塞般的声音。音乐家们不断地抱出奇怪的乐器来,弄出各种声波——有时像工厂中的种种噪音,有时又像是电子音乐。一些铁棍子抡一抡就发出长音,环绕在工厂的空间中,又被四周的铁柱弹回来,如同那工厂里回绕的铃声,音乐家们敲敲铁棍子,叮叮咚咚,好像我们走进了修理车间。这些工厂里的东西和声音,经过改造,经过处理,经过声音结构的安排,变得神秘起来了。一个多小时,我就等于是在细细欣赏工厂区的噪音,一会儿是小型机器车间的敲打,一会儿是在重型机械车间的轰鸣,一会儿是锅炉房的蒸汽声,一会儿是供暖的发电声,一会儿是精密仪器细微的挪动声。音乐家们忙来忙去地换乐器,还不停地变换队形,否则观众就睡着了。至少我们不仅听噪音还可以看着他们那些奇怪的乐器好奇,并欣赏他们走动时候的从容。
从音乐会一开始,厂房里的暖气就关了,观众越坐越冷,但是噪音开始变化少了,似乎作曲家是看着表来填充时间,五分钟嗡嗡声,五分钟嗒嗒声,哪怕出了人命,也不减少振动的次数。我们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丝合缝的,等待奇迹。很多现代作曲家的问题就在于不知道自己的局限,见好不收。奇怪的乐器不停地出现了一个多小时了,噪音已经不令人惊奇了。好不容易,一群音乐家吹着喇叭出来了,声音震天,夹着大鼓的敲击,声调不齐地边吹边走,像是山里出来的一群去祭祀的人。作曲家用这种不齐的声调造成了更大的噪音,绝对和我住的厂房区里那些巨大的电锯声音有一拼。我想,天呀,我在北京听我邻居工厂的噪音还没听够,又专门飞到柏林来,冒着风雨来为噪音鼓掌!
音乐会结束,观众虽然心里叫苦,但还是为了现代乐团而欢呼。他们是世界一流的演奏家,没有他们的演奏,这些噪音不可能被人接受五分钟以上。
尽管大家都觉得那作曲家没把噪音玩儿得尽善尽美,但毕竟德国的文化部长也是在观众席里忍受了两个小时的噪音和寒冷,一直听完,跟着鼓完掌,才冒着雨雪回家了。
可见旧工厂可以提供给我们现代的城市生活多少新鲜的灵感。旧厂房可以是最时髦的文化场所,旧机器是最好的室内装饰品,工厂的工具能启发音乐家创作新乐器,工厂的声音能启发音乐家创造新声音。
曼哈顿随笔(1)
一九九三年,我的美国音乐代理人打电话到伦敦,说她为我在曼哈顿找到了一套转租的房子,地点是在格林威治西村。从那以后,西村就象征着我新生活的开始。等费尽了千番周折从伦敦来到纽约曼哈顿,搬进了西村,第一天,我就把新居里的一把房东的“古董”椅子给坐折了。从此后我惧怕纽约的古董家具,谁家有古董家具我都绕着走。
转租( sublet )的意思是租用别人租来的房子。一般这种情况下房子里都有现成的家具。我租的那套单元里充满了古董家具,砰,一个水杯放在桌子上,桌子上一个水印,那是古董油漆,怕水;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腿就折,那是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木工。后来我赔偿了很多古董家具修理费。在英国跳蚤市场上卖的旧货,在美国就可以进博物馆陈列。我在房间里绕着各种陈列物走,还是免不了那些木头们自己就裂开。
邻居家的钢琴响了,指法清脆利索。这楼里都住的是什么人呢?直到有天楼里着了大火,我才见到一些邻居。发现我们那个楼里住的都是单身,很有些*人物,不知是艺术家还是同性恋的派头使他们举止非凡。各家抱出来的都是小猫小狗,没有小孩儿。
离我住的不远,是个很舒服的咖啡吧兼饭馆。年轻人在那儿一坐就是一天,可以看书,吃饭,喝咖啡,约会,聊天儿。大沙发椅有种安全感。这安全感有时对外来人是一种假象,因为侍者可以根据你的风格来决定他是不是想要热情招待你。如果他不认同,你就一边等着去。看着他有选择地嘻嘻哈哈或气势汹汹地招待顾客,这就是西村人向外人显示无名压力的时候。这儿来的大多是艺术家,话题永远是项目,计划,前景,外加谈论爱情……姑娘们尽力要使浑身曲线分明,那就是她们给曼哈顿的礼物,曼哈顿喜欢线条儿。
在西村散步,我和朋友发现一条小街上的法国饭馆,安静,没有外来青年们改天换地的高谈阔论气氛,坐的都是老住户,是吃饭的好地方。走进去,想找个座位,侍者出来,不太情愿地问,几位?然后说,午餐快结束了,没什么饭了。似乎他不愁没生意。我看看四周,屋里面坐的人们在看报纸,屋外露天坐的人们也是在看报纸。所有的人都是坐在那儿看报纸,没人说话,但似乎所有的肩膀都开始审查我们:这外来的是什么人?他们是住在这儿的还是游客?似乎他们都在向饭馆的老板示意:我们可不想和游客在一个饭馆里吃饭!要是你把这个饭馆搞得像游览区饭馆一样庸俗你就会失去我们!你是要游客还是要我们?!这些外来的游客都是一些傻瓜!就是他们把环境破坏了!我们住在西村的人就是不喜欢这些专会破坏景象的游客!庸俗的游客,没准是日本人,闹不好还会掏出照相机来!这些肩膀们发出的无声抗议,使我怀疑错进了帮会俱乐部。住在西村的老住户有时候像金字塔里的石头,闹不清他们自己是塔还只是些石头,是没有塔就没有他们还是没有他们就没有塔?反正这是文化名流聚集地加现代文化发源地,即便你想向文化贡献小命,没有他们的默许,也没地方去献血。
走出西村到东村,东村的饭比西村容易吃。东村住的人们没有西村那种成就感,更加随意,外露,不修边幅。街上走的净是披头散发的男女艺术家,夜生活比西村热闹得多。到了晚上人和狗都在街上整夜寻配偶。人们眼睛里发着亮,随时期待着什么新刺激出现。那儿整夜都有各种声音,不管是不是做艺术的人,住在那儿,就是要追求艺术。你能看得出来他们人人被内心的艺术渴求烧得冒火。想当作家的人最好是住到东村去,听听噪音,使你完全不能精力集中,一天到晚能感受人类对情欲的饥渴。于是你开始不得安宁,要逃避那些声音,可又要听那些声音,还要参与那些声音;你不能等待,不甘寂寞,不能自拔,挣扎着寻找更多在别处找不到的感觉。那些快乐,那些消耗,那些挣扎,不在其中是不能体会的。你必须被东村骚扰到向它妥协,再不用常人方式思索和生活,筋疲力尽,一个字都没了,就搬出去,变成另外一个人:油头粉面,把你所经历的灿烂时刻都消化掉排泄出去了,再不写作;也可能突然有一天,那些血都涌上来了,成串的字带着大麻味儿滚滚吐出,小说有了。
曼哈顿随笔(2)
但我没在东村留住脚。走出东村,到了十四街。到了十四街就是彻底出了格林威治村。那儿煮着另外一种生存方式,热气腾腾。人到了那儿就回到生活的最本相,单纯的满足基本需要。满街都是不管质量、不问品牌、不论审美的便宜货,穷人天堂。移民可以大批廉价购买衣食住行所需用品,装进黑色垃圾袋中扛回家解决急用之需。一步之差,那儿和格林威治西村就是两个世界。十四街是穷人的真理,一把勺子就是一把勺子,它不可能是一张床。可是出了这条街,上了第五大道,或者是去那时还存在的下城巴尼斯分店( Barneys ),一把勺子可能就是大门,品牌和设计使它变成了身份和教养的标志。美学,情趣,想文明?你就活在文明的压力下。刚一学会审美,就要先体验有钱不知道怎么花的困惑;一旦知道了怎么花,又随之招来被文明欲望驱使的劳碌;永远不满足已经有的,永远想有个更高雅的符号,永远在寻找新的……我住在伦敦的时候,一个英国朋友说:“干脆不去商店了,不知道买什么才对。”伦敦人可以躲在习俗的后面,曼哈顿人只能不停地换胃口。曼哈顿的商店预示着移民的命运,你会挣扎,会暴发,会死掉,什么都是你的。
从西边往上走,是乔西( chelsea )地区。乔西地区是在十四街之上三十街之下的西边,那儿是老房子老店堂老市民。如果用颜色形容曼哈顿,格林威治西村是黑色,乔西就是粉的。这儿净是曼哈顿的老住户。著名的乔西旅馆过去以便宜得名,曾经吸引过不少作家艺术家,这些人的行踪被载入史册后,乔西旅馆也跟着成了文化象征。现在它是老样子新价钱,吸引着要买文化气的顾客。乔西旅馆旁边是一个热闹又艳俗可亲的西班牙饭馆,每天客满,来的都是外省的白人,穿着土气鲜艳,吃得热火朝天。顾客中,也常常混入些纽约名流,为了享受温暖的市民风韵而舍弃格林威治村里幽雅的西班牙餐厅,到此来大啃龙虾巨蟹。乔西的街上什么人都有,风貌绝不似格林威治村那么酷,也没有强烈的文化优越感。老式的音乐俱乐部和新开的时髦画廊并没有使街道变得更趾高气扬。乔西街道有好胃口,街头小商品,跳蚤市场,古玩商店街,花街,“邦司和挪伯”书店……在乔西二十八街上买的古董一旦进了格林威治村里那些高雅的古董店里马上就会由于价码不同有了新的美学意义。二十八街上卖古董的,个个满面风霜,脸上写着故事。游客,乞丐,艺术家,小贩,骗子,忧郁症者,学生,小职员,退休老人,垃圾和珠宝,假象和真相都在街上挤,一个典型的老城区。
烦于被“艺术”气氛骚扰,我决定搬出格林威治村。先是住在曼哈顿东边的三十街,离“印度城”很近,是个安乐窝式的地区,住的都是良民。附近有一家出名的意大利咖啡店,蛋糕好吃。我常去那儿坐着看书喝茶,还有一个男人也常去那儿坐,一坐就是一天。后来我发现那男人是个日本作家,他把自己的照片和报纸评论都装在镜框里挂在咖啡店的墙上。这不是艺术家区,店里来的都是普通人,他们不谈论文化。你看着作家在墙上的照片再看他本人坐在那儿,觉得很滑稽,不知他是在装饰那个店还是那个店在装饰他。所有我认识的艺术家朋友都吃惊为什么我会搬到那座崭新的单元楼里去住,对于下城的艺术家来说,新式的单元楼毫无审美价值。但我在这个既不疯狂也没有想像力、感觉不到挣扎也感觉不到挥霍的地区完成了一些很重要的作品。没事的时候走到第三大道上,街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各色饭馆和各类民族食品店实在吸引人。夜里偶然有几个*出没街头,站在便宜旅馆周围,到了早晨就都不见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曼哈顿随笔(3)
然后我又搬进了厂房建筑区。厂房式住宅最适合音乐家和画家,因为厚墙隔音,空间大,建筑大多是早期曼哈顿建筑师的杰作。现在这种房子越来越少了。因为它不适合家庭,没有足够的卧室。曼哈顿厂房式住宅大部分在中城、下城。中国城,揣百喀( tribeca ),soho,百老汇都是有名的厂房住宅区。
从三十街以上到中央公园以下大概都算中城吧。中城有火车站,有百老汇剧场,有长途汽车站,有红灯区( 现在没了 ),有供出租的艺术家画室,有各种小剧场……是最嘈杂的地区,有很多爵士音乐家住在中城。后来红灯区被拆了,很多艺术家的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