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速度之美
成天是在早晨被那声马嘶给惊醒的,他下意识地睁开眼,那声马嘶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似的,消失了。他若有所失地看着黑暗的房间发呆,暗中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呀,可是那匹马的声音却是那样真实地撞进了他的心里。有好几天了,他好象一躺下就可以听见那匹马的嘶鸣,它觉得那马象是在招唤着什么?他从床前打开那本书,王青衣已经给他翻译了出来。那本书的神奇很快显示了出来。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真的可以有听得懂马语的人,那位留下书的人,竟全部收集齐了他所能听懂的每一句马语。他好象认为马有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马的行为方式更接近于人,让成天感兴趣的是,那个老人还根据马的不同的叫声与行为,分别做了解释。他回忆着那马的声音,试图听懂那马的叫声,但他失望了。那匹马的声音他无法找到答案。因为那书上的答案好象是在忧郁中,那种感受成天早就找到了,只是它为什么会是一匹忧郁的马呢?
成天决定今天去看看那匹马,他想,我有多久没有见过那匹马的样子了哪。他觉得自己强烈地想念它。草原上的早晨是一种鱼肚白色的感受。无数的光线在草丛中闪现,红日只是一滴露珠,轻轻一触就会把它给碰落。成天牵出“先知”,先知的眼中透出股莫名的兴奋,它趵动着前蹄。在早晨的奔驰是一种美妙的感受,成天的眼微闭,享受着马匹轻轻的颠动带来的轻盈快感。无数的露珠在马蹄的踩踏下,发出小小的惊叫,然后碎了。先知好象是在奔往那轮红色的露滴,它的头撞呀撞呀,好几次好象就是在那轮红色中飞奔,这种意境太美。他一勒缰绳,把那马从意境中扯出,前面就是那片巨大的湖面了。太阳已快升起,湖面上蕴着浓雾,雾色很快就把草原给压住了。那轮太阳浮在雾中如同一只暗红色灯笼,谁是打着那只大灯笼的人哪?他纵马驰上一片高坡,看着那个红色灯笼发呆。
再过一会儿就是那匹马来这儿饮水的时候了。他观察过多次,那匹马的生活有规律得让人吃惊。它每天都按时来此饮水,它先是在湖边上悄悄地行走着,然后再在不知名的地方消失。成天对那匹马要去的地方永远无法猜测,这在他的心中仿佛是一种极大的神秘,他无法想象一匹马的生活,尤其是一匹野马的生活。它发现这匹马几乎从一出现,就孤单影只。它那种高傲中所隐藏的孤独早已经瞒不住成天的眼睛,只是为什么它是孤独的哪?他从身上摸出那只高倍望远镜,调好焦距。雾色太重,镜头无法穿透大雾,他失望地放下望远镜。看着那团大雾在湖面上如同湖水似地起伏,他发现雾有时候更象是水,当然是一团巨大的水,它轻起微澜,有着人所不可预料的万千气象,看上去就让人心惊不已,并会使人沉陷进去。这时轻吹起一阵小风,一片雾水轻擦过他的脸,他的脸上冷冷地有了种快意。他发现这几天自己时常陷入某种不稳定的情绪中,好象是被某些东西所压挤。他知道自己是被很多东西给击中了,那天赵干事的那些话,使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他知道自己在意识深处害怕的事终于出现了。,尽管在内心他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骑兵部队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呢?但是他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所有未经证实的消息可能都是假的,这条规则今天对他来说,好象已经不太起作用。他在内心预感。同时感到一种深深的茫然,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多余者。他已经经历过那次裁军,那年他十八岁,宠大的骑兵师一下子就被剥开了,那些雄装的军马以及许多的战士一夜间离开了军队,只剩下了这个当年的第一骑兵连,而他那会儿是这个连的一个新兵。他亲眼见到了当年的老师长、现在的兰副司令与那些老兵告别时的那种悲壮。一想起那个场面,他的心就有些发紧。当他想起兰副司令那满面的泪水的时候,当时竟下意识地想到,也许这才是开始,这个骑兵连也会被撤消的。他当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当这一切又以一种传说与猜测出现的时候,他的内心反而平静得让他害怕。当他晚上回到房子里,打开那本书时,他一下子觉出了种深深的无力,他觉得自己竟然无法在那些白纸上再写下任何新的文字。这本书再有一章就将要结束。他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可笑与无奈,当他的这本书完成的时候,骑兵部队却在世界上开始了消失。他被一种强烈的宿命感给抓紧。他看着那本快完稿的书,浑身发凉。那本书的完成与否好象已经没有了多少意义,但真的没有多少意义吗?他觉得根本就无法说服自己,同时许多的担忧开始出现,他再次觉出自己的无力与软弱,他无力反抗自己。那本书也许是他的一个宿命。他想。我得加快自己的写作速度了。同时他对那匹马显出了一种新鲜的渴望,他觉得自己只有在拥有它时才是完整的,否则,我将带着遗憾离开。
他在与自己的对话中悄然入睡。直到那匹马将他从梦中再次惊醒。
太阳开始显出了点滴的光亮,穿过云雾的光线一缕缕地掠过他的身上。雾在风中轻轻地露出点滴的空白,湖面立即生动地露出了一点面孔。成天重又拿起那只望远镜,镜头已可以捕捉到湖边,他迅速地搜索,雾色中的湖边没有任何动物出现,好象远处有一群羊在湖边行走,因为太象云了,他竟没有分辨出来。那匹马好象消失了似的,可是凭他的直觉,马仍然会按时出现,因为马的习惯与人的一样,轻易不会改变。但今天的反常让他很不安。他当然顾不了这么多,他拿出笔来,在纸上用力地描画着那马可能出现的路线,马都是忠诚的俘虏。他凭借记忆来画出那马好几次出现的路线与他去的地方,那马好象每次都在西南方向消失,它的消失与出现都让成天有些纳闷。他看着那张图发呆,图上显示那匹马出现与消失的方向好象是一个巨大的圆,那个圈太大了,也就是说,那匹马每次从湖的这一边消失,又从湖水的另外一个方向出现,它在中间好象去了一个地方。那里会不会是它晚上休息的地方,他一直都想知道那些野生的马匹休息的地方的样子,因为他无法想象这些马匹怎样度过那些他不了解的日子的每一天,也许这是个挺有意思的课题。
他从马上下来,用缰绳绊住马的前蹄,让它去周围吃草。他自己则走到湖边上,用水洗把脸,今天的雾大得有些反常。那些雾在阳光中依然是那样地浓厚。湖水上浮着层暗色的兰,那是雾水的反光。他把头伸进湖水里,那种深寒的水迅速地刺进了他的脑海,他觉得仿佛是被清洗过似的,全身打了个寒颤,他觉得真舒服,一种空空的咸受浮现了出来,脑子清醒得如同湖水。雾在湖水的上方半米左右,好象有一只手把雾拖起似的,低低地压着人的视线。湖水呈现着一种他没有见过的深暗色。显得有些浑浊与不清晰。这时他听见湖水发出轻微的震荡,一圈圈的涟琦开始散开。他看着那些好象是被某种声音震荡出的波纹,有些好奇。波纹越来越大,好象是一阵巨烈的声音发出的回声。那些波纹在震荡中显出层层的密纹。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在湖面上如同小小的雷声,轰轰而来。成天判断了一下那声音的大致方向,好象是从湖水的上方传过来的。他听出那声音不是雷声,而更象是一个巨大的正在涌动的物体,什么东西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哪?更让他惊骇的是,那种声音正向着他的方向而来。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声音哪?成天快速跑到刚才站立的位置。先知好象也听到了那种声音。不安地在那里趵动前蹄,但成天从它的眼里没有看出恐惧与不安,反而有种兴奋在它的眼里燃烧。他站在先知的背上向远处看去。看到极远处好象有一团浓雾在不住地涌动。那雾的速度推进得相当快,好象在它的下面藏着无数头小兽似的,在那里一拱一拱的。那声音也更响了,浑乱的响声如同一面被无数只手击打着似的鼓,发出点点滴滴的轰鸣声。他在那声音中震荡不已。先知的身子也发出轻微的抖动。他跳下马,把耳朵低伏到地面上,那种声音透过地面快速地冲击过来,他听出来了,那是无数只马蹄在草原的击打。他有些骇然地抬起头来,那片涌动的雾就是那群不断奔腾的烈马群。他见到过烈马穿越过草原的雄壮,那些马群永无回避地冲向它们前进的方向,每次马群过后,牧人们总是可以从它们的蹄下找到那些来不及逃走的羊只与狼尸。成天忽然有些担心刚才他看到的那群白云似的羊,那个牧人如果没有听见那些马过来的声音,那它的羊群肯定会被那些马给冲散。他用望远镜寻找着刚才发现羊群的地方,雾太大了,根本就看不清楚。他用力地向那群羊出现的地方打着唿哨,他的哨声打得十分地尖锐,声音在雾中传得十分遥远,他想,但愿他的声音那个牧人可以听得到。他的哨声刚落,好象就从他的附近,有一声尖利的唿哨传了出来。那声音很独特,如同一个小小的颤音,在雾色中轻微地抖动。他觉得那声音很特别,同时听出来了那牧人就在附近,他用力地在周围寻找着,那声音出现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他骑上马,看到远处的马群已如潮水般向前涌了过来。前面一匹马的马头好象在雾中一下下地起伏着,那匹马的额上好象有着一颗小小的白星,那是野马呀,他的心忽然激动起来。转眼间,厚厚的雾层就被那些马给撞碎了,一缕缕的雾在马的冲撞中飘浮起来,成天看清了,那些马好象有上千匹,但跑在前面的那匹马才是它们的方向,它看到,野马身上的长鬃正在雾中飘浮起来。它全身的黑色都被雾给擦亮了,在起伏中的奔驰,它几乎就是完美的,成天被一种逼人的美给抓紧,它的眼一直就在野马的身上,奔驰的马竟有一种迷人的惊艳,马的全身都被一种力给凝固起来,好象是一支被铸好的箭,正在奋力地向前扑跃着,可是那要去的方向是那里呢?这时无数的马匹从他的身前潮水似地一掠而过,那些马蹄沉重的回声在雾中使他的头皮都有些发麻,他的全身都凝聚着某种深深的激动,他看到,漫山的雾都被这些马给撞乱了,马群过后,雾立即成团的上涌。雾色在马群的冲击中开始散落,而那些隐在雾中的马蹄更是轻渺快速。马群仿佛就是在天云中飞翔,马匹们的喘息声沉重地扑了过来,那种强烈的力把他冲击得直往后退。这时那匹跑在前面的野马在风中一声长嘶。那嘶声带着一股野性直冲他的心腔,他仿佛感到有人猛地给了他一拳,他下意识地揉揉胸口。抬眼望去,野马在马群中只有一个起伏的马身,那只马头一拧一拧地向后看着,好象在寻找着什么,那匹马黑色的身子在马群中显得十分地鲜艳。成天被某种强烈的东西抓紧,他勒转马头,跟着那马向前驰骋,先知好象早就在等着这一刻,它兴奋地向前跟进,很快他就重又看见了那匹野马,野马的全身蒸腾着股热气,它的身上好象悬浮着一团小小的云层。此时雾已经开始消散,湖水开始重又显示出了深兰,成天用力地抽打着先知,先知的四蹄似乎早已飞腾了起来,但那匹野马快得让人吃惊,先知好象一直跟不上它,一直相隔着三四米左右的距离。成天感到这象是一场激烈的赛马会,只是这场比赛的主角是那匹野马,他用脚打打先知的马腹,先知的全身都把力用上了,但那匹野马更快,好象只稍为一用力,就向前冲了过去。奔驰的马匹最美的那一面开始显现出来了,他看到那匹野马浑身的鬃毛都开始飘荡起来,在风中那一缕长鬃起伏着某种动人的意境,马在奔腾时真美,那种野性的美弥漫在空气中,让他无力回避。同时给他传达着某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