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睡的坦然,多盖了一床被子,倒是不冷。只是船摇了一夜,早上起来时,头难免有些晕晕的,看外面,就像整个天地都在摆晃一般。今日风仍不停,还是得暂留一日。
春雨不大,淋了半天才湿了肩头,只是寒凉气重,略站站就冷的不成,空气却新鲜极了,全是泥土与新草并花尘的味道,还有江水腥湿的气息。确是个绝好时节绝好烟雨。
同靠岸边的一排船上,相隔了五六间,也有人早早出来,和正在活动身体的玲珑正遇了个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子,也穿着读书人惯穿的长衫,不过半新不旧,衣领袖口都磨起了毛边,人也清瘦,迎风站在船梢上,就显的很有风度。
他朝玲珑微行了一礼,就转过身去,好似对看见玲珑伸胳膊踢腿的动作表示很歉意。
还挺有趣。
玲珑见了也只莞尔一笑,也转回身,往舱里去了。
早起的男人们多是不讲究的,有时会站在船上往水里小便,为免这种尴尬,还是先避回船舱,等人们都收拾利索了再出来。
今儿天不好,去岸上也没地方转,也就酒家里能闲坐一阵儿,这地方,玲珑也是去不得的。维梌披了件蓑子衣,被玲珑催着上了岸,他是不放心玲珑一个人在船上,但玲珑嫌他老妈子似的操些不该操的心,撵着他去附近的酒家,和人交际交际,顺便能听些新的信息。这一带南来北往的旅人都闲在此处,今日走不成的话,难免出去消遣时间,岸边伫立着的几家酒肆正是最好的地方。
看了不多会儿书,维梌就回来了,身上带了些酒气,还给玲珑带了一条酒肆里卖的炙鱼烩,并两个现调的山野菜。鱼烩里有煮饼,不需要另做主食了。
以前,维梌是不会跟玲珑说外面的事的,这次来冀中之后,他会挑些能说的说给玲珑听,他今天听到的消息是:闽地沿海福州一带,发生了海闹,说是倭寇上了岸,又说是海匪们打着倭寇的名义上岸来抢杀了一番,这事已经上报给了京里,只不知京里是个什么章程。苏北也临海很近,不知那里的守备军械如何,闽地离苏州也离的不远,若是闽地患了倭寇海匪,苏北这里也不十分安稳。又说北地也不太平,说肃州起了战事,如今北地正是粮草缺乏的时候,其他地方也正青黄不接,这场战事,许是要熬很久了……三司里出了新令,是一场新的税赋改革,不过这些令文,许也是一纸空令,很难落到实处……
零零碎碎的,道听途说而来,也不知有几分真假,读书人都关心家国之事,然而于如今的他们而言,这些事又离他们太过遥远……不管有多少意见疏陈,俱是无法上达天听的,科举是一道鸿沟,斩断了无功名的读书人的一切意向,朝令与政事,都于他们不相关。
听了一场新闻,又生出一段心事,维梌越发觉的,似他们这样的人,科考已是唯一的出路了。若没有功名官职,才是真正的报国无门。
想到此处,维梌心里也悲怆起来,起身四顾,四野皆茫茫,一如他浑沌未清的前程,也如他此时此刻的迷罔的心境,忽而又想起前日玲珑说过的话,与众兄弟们一同辨论了数日,仍是没辨出个明确结论来,今日再想一回,好似迷迷茫茫中寻出了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寻出来……
维梌于是有几分难过。
玲珑也站在船梢上,同样见着田野茫茫,水雾朦胧,船灯昏黄,再无如此刻清醒的认知到,这是怎样一个无比真实到让人心生绝望的世界。
然后悄悄的呼气吸气,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能再多想了,你得活着,这世界那么多荒诞与不公平,每个人都在承受,不独你一个,你已经过的不错了,至少没有生在贫家,没有生在三教九流之家,没有生成卖菜饼的妇人,没有生成一直直不起腰的掮客经济,没有生成市井中整日埋怨不休的妇人,她们且尽力的活着呢……
都是奔着活路来呢,谁人活的不艰难?
生于官家,已是万万的幸事了。
以后,再不能与从前比较了,隔了那么那么远,再比较不成了。
重活一世,总不能为着这些不能比较的事,再把人憋屈死了。
那些旅人口中事,原与她无关,倭寇与她无关,战事与她无关,朝堂政事更与她无关,何必为着不相干的事,东想西想惹自己不痛快。
是吧,什么都别想,人就能活的心安理得。
……
越走,天越暖和了,走时,冀地的树木才冒了青,不过天,沿途的树木已郁郁葱葱了,河岸边的人都穿了薄衫,还会看见许多打赤膊汲水担柴的人,水田四四方方,稻子一尺多高,青葱葱的,看了很是舒服。
已进楚湘之地。
河边洗衣的姑娘们,都是一副大脚板,圾着木屣,走过石阶时,啪啪的响,胆子也大,会调戏靠岸的船只上的客人,声音响亮,只乡音浓厚,别处来的人是听不懂的,唯一能听清的就是她们开怀肆意的笑声。
这样率真纯粹的姑娘,谁能忍心苛责她们呢?
女孩子原就该这样,放肆,明媚,率真纯粹,而不是养在闺里,用一条条的规矩拘着,拘着成为一个笑不露齿动不摇膝喜怒不能形于面色的木头人。
可船上的人明着不苛责,背地里却说,这些姑娘没规矩,失了体统,毫无女德,只能生于乡野间,一生庸庸碌碌的活着,如今看着明媚伶俐,日后怕是和河边汲水洗衣的那些蓬头垢面的妇人们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