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门,在胸口划着十字,声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单调,加上头腔胸腔鼻腔共鸣:“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做弥散的酒也给你们偷来作乐!”
红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后的陈乔治挡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撸下自己的玉镯:“喏,这个少说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后蹩,一副小孩子不情愿地把半块糕饼分给别人的憨俏模样。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后一背,根本不去看红菱:“你们这样的女人,不必躲在这里啊——吃着教堂的粮,占着教堂的房,你们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们好酒好肉!”
戴教官两眼通红,从一个当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玉墨在他肩上使劲一捺。
红菱还是嬉皮笑脸,“干什么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晓得,较什么真?”她转向阿多那多,热呼呼一嘴酒气:“对不对?敢担保哪个炮弹不落在这院里,轰隆隆!……什么酒呀,风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它,够我们喝几夜的吧?也够请你神父客了!来来来,还有酒没有?给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
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伤口都烂了,还不让人想想妈妈呀?”
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脸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的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
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浦生的脉搏。烧发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我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一个酒嗝给噎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
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话,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陈乔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陈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
陈乔治跑出去。
阿多那阿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
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钟,李全有说:“你看见了?”
阿多那多说:“嗯。”
“你还看见什么了?”
“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的,还有小孩子。”
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用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药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