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当下凝神运功,只觉完颜亨那暖暖的真气循经直透入命门,随即融入自己丹田之内。沧海横流的独门真气果真沛然无匹,只在他丹田内转得三转,那片冷刃冰刀般的阴寒之气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卓南雁悄然提气,只觉劲气充盈,不由张目喝道:“多谢!”长剑陡翻,直向一个女子的双腿削去。那女子惨叫一声,飞身退开。另两个女子齐声怪啸,那妖异的哭嚎声陡然增大,随即四方响应,厅中尽是这乱人心魂的哭笑之声,当真诡谲万状。
“听着,萧裕仍在左近窥伺,”完颜亨却忽然开口,此时他玄功默运,百十丈内皆在他心识感知之内,“我以大力龙象功抛你过去,你只管擒他。乔抱朴这老魔,我来对付!”话音才落,猛然抓起卓南雁的背心,大喝一声,奋力弃出。
完颜亨这运功一抛,劲力之大,竟是难以想象。卓南雁只觉一股大力推送着自己向前呼呼疾飞,似乎永无尽头。忽听身后完颜亨振声长笑,黑暗之中陡然响起三声惊惶急迫的女子娇呼之声,这三声惊呼短促尖锐,显是那太阴教的三才妙使已在瞬息之间给他击倒。
“以王爷的胸襟,怎地舍得如此辣手摧花?”乔抱朴的声音又再响起,照旧轻轻柔柔的,听不出是喜是怒。跟着掌风激荡之声四面八方地响了起来,似乎乔抱朴和完颜亨已然化身千万,在厅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同时交手。
猛听砰的一声,一扇屏风被疾飞的卓南雁撞得四五分裂。幽暗中只见屏风后一道削瘦的黑影狸猫般向后窜去,正是萧裕。卓南雁双掌疾探,便向萧裕抓去,猛觉劲风飒然,斜刺里有人挥掌拍到,正是萧长青眼见老父势危,奋力出掌相救。
卓南雁左掌去势不停,右掌回旋,一招“壮士拂剑”击在了萧长青掌上。萧长青只觉浑身气血翻滚,一口鲜血险地吐出。与此同时,卓南雁的左掌已经搭在了萧裕肩头,内力奔涌而出,登时压得萧裕软倒在地。萧裕要待挣扎而起,却觉肩头重逾千均,一瞬间他立知大势已去,嘶声叫道:“青儿,你速退,莫要管我!”萧长青长叹一声,转身待走,但卓南雁的右掌连化“大风卷水”、“百岁如流”两势,连绵的劲气抽丝缚茧一般将他紧紧缠住。
“天命如此,大势已去!”萧裕忽地呵呵怪笑,“老夫岂能让你生擒!”自怀中猛擎出一把精芒闪烁的匕首,反手便向自己咽喉刺去。卓南雁大惊,右掌疾探,已扣住了他的脉门。哪知萧裕要的便是他这心神一慌,嘶声叫道:“青儿速逃!”萧长青早已飞身窜出。卓南雁运指如风,连点了萧裕胸前五处大穴,正待转身追出,忽然心中一动:“萧长青这一逃,便是龙骧楼和金国的死敌,我又何必穷追!”
猛听得完颜亨沉声低笑:“胜负未分,乔兄怎地要走?”乔抱朴却悠然笑道:“厅内憋闷,外面月明风清,才能尽兴!”两道笑声卷在一起,声音越拔越高,有若双龙齐飞,直入云霄。卓南雁只觉心旌摇曳,气血涌动,心知沧海龙腾和巫魔这两大绝顶高手的拼争已到了紧要关头,急抓起萧裕飞身出厅。
却见相府大院中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影,想必那百十名仆役适才见了那等惊世骇俗的搏杀都已惊惶失措,吓得四散逃逸。他举目向上看去,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完颜亨和乔抱朴各自伫立在相府主宅高大屋脊的飞檐之上。这时明月已升,照得相府迭起的屋脊和凌空的飞檐上象铺了一层水银似的。完颜亨和乔抱朴侧向月光而立的身子只剩下两个黝黑的暗影,只是这影子轮廓的边上却都给月光镶了一层空明的银边,俨然不似尘世之人。
卓南雁昂头望着那两个一动不动的黑影,心中阵阵激荡:“龙骧楼主会斗风云八修之中武功最诡谲阴狠的巫魔乔抱朴,这二人偏偏一个是罗雪亭最佩服的敌手,一个是罗雪亭最厌恶的怪杰,这一番龙争虎斗,只怕也是江湖中难逢难见的绝顶对阵了吧!”
完颜亨忽地将脸甩向他,道:“良机难得,何不上来观看!”卓南雁心中一动,知道这样的绝顶对阵,越是近处观看,于自己的武功进境越有难以想象的助益,大喜之下,身形一晃,提着要穴被点的萧裕,飘身跃上二人对面的一间轩昂大厅的屋顶,在重檐兽脊上稳稳坐定。
“一别十载,才得与抱朴兄会斗于京师相府,真乃一大幸事!”完颜亨的大袖在夜风中猎猎轻舞,朗声笑道,“若我所猜不错,抱朴兄此次出山,未必对萧裕谋反抱有多大信心,只怕还是想要籍本王之力,助你魔功更上层楼吧!”月色下的乔抱朴也无限优雅地笑起来,声音终于回复男声:“乔抱朴无论想什么,都逃不过楼主的如炬法眼!”他在完颜亨数丈之远的屋脊上遥遥而立,奇怪的是在往来穿梭的夜风之下,他的衣襟竟如铁铸铜塑般纹丝不动。
夜风清冷如水,完颜亨的笑声也如清风般的惬意自若:“十年之前,抱朴兄太阴魔功初成,纵横大金,难逢敌手,那时你最想的便是寻到一个能击败你的对手。你我那次交手之后,想必抱朴兄终于将自身魔功由第一关‘我即是魔’,提升到第二重关‘魔天相应’!”乔抱朴俊逸的身躯微微一抖,随即回复凝定,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爷十年前的一掌之赐,抱朴夙夜难忘。”
卓南雁知道,天下武功大致分为道、魔两脉,师尊施屠龙、罗雪亭和完颜亨所修的道家武功,乃至少林、峨嵋等佛家武功都可归于求道一脉,而与此分庭抗礼的则是林逸烟等人修炼的魔功。这时听了二人的对答,心下暗道:“原来乔抱朴所炼的这魔功,偏要旁人击败他,才能依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形成突破,当真邪门!他说什么‘一掌之赐’,想必十年前那一战,他是败在了完颜亨掌下。”
“可惜一别十载,抱朴兄的魔功仍只在‘魔天相应’这一关,”完颜亨的语音霍地冷起来,“始终未臻‘魔极入道’之境!”乔抱朴铁铸般纹丝不动的衣襟忽然在夜风里起了一阵轻颤,显是完颜亨的这句话已重重击在了他的心底,他长长吸了口气,声音中含着无限萧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完颜兄赐我的那一掌,虽助我踏入‘魔天相应’之境,但我心中已对完颜兄有了忌惮之意,完颜兄一日不死,我便一日难以踏入‘魔极入道’之境。”
“原来抱朴兄最忌惮之人乃是本王!”完颜亨昂头大笑,滚滚笑声在月色之中传出去好远,“但你可知当世武林,本王心许的三人是谁?”乔抱朴眼神倏地闪过一丝妖异光芒,颇为迷人地笑道:“想必王爷心仪的这三人之中,没有抱朴!”
完颜亨冷笑道:“抱朴兄颇有自知之明!本王最佩服之人,便是当年与我激战两日两夜的‘剑狂’卓藏锋,可惜此人侠踪不现江湖久已,只怕早已仙去。活着的人中么,便只‘狮堂雪冷’罗雪亭和‘洞庭烟横’林逸烟这一正一邪,还能入我法眼。”卓南雁听他提起父亲名讳,心头怦然剧震:“原来他真的跟爹爹有过一场激战。但他却也不知爹爹到底是死是活!”又想,“他提起罗堂主时只说是‘能入法眼’,到底不似罗堂主,对他甚是佩服。”
“林逸烟!”乔抱朴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来,幽怨得犹如痴女提起初恋的情郎,“王爷以为,‘洞庭烟横’的魔功已胜过了我?”完颜亨缓缓点头:“若我所料不差,此次林逸烟出关之后,自身魔功已初窥‘魔极入道’之奥,即将踏入天元境界。”卓南雁听茶隐徐涤尘说过,天下武功分为人元、地元和天元三重境界,其中以天元境界为尊,这时忍不住想:“原来魔功练过‘魔极入道’这一关,也能踏入天元境界,当真是殊途同归!”
“好!”乔抱朴身上的衣襟在夜风中又飒飒轻舞起来,沉了沉,才抬头望着那轮明月,无限沉醉地啜吸着清冷的夜气,淡淡道:“真是大好月色啊!”不知怎地,他这淡淡一叹,竟引得卓南雁也不由自主地举头望去,只见天上一颗星也没有,藏青色的天宇更显得浩瀚辽阔,清清亮亮的月辉当头洒下,让人见了,心里一丝浊气也没有了。
“月明如练,风清如水!”完颜亨语气轻缓得似和老友谈天,“这样的月色之下,乔教主的太阴魔功,是否可发挥到极限?”乔抱朴凛然不答,眼中那抹妖异的光芒越来越盛,猛然间他斜斜踏上一步。
卓南雁一直留意他二人的一举一动,这时见了乔抱朴这虚无飘渺的一步,不由心神微震。乔抱朴的步法只能用妖异来形容,这一步斜斜向左侧踏上,本该是抢到完颜亨的右方,但乔抱朴的白衣却飘拂晃动,在完颜亨的身左身右和身前,同时幻出三道影子。“天下竟有这样诡异的身法!”卓南雁心神一震之间,已不能象原来那样好整以暇地端坐,翻身立起,目光咄咄地凝视着月色下的人影。
“妖杀魅变!”完颜亨的身形凛然不动,挥掌缓缓拍出,口中笑道,“这身法虽然诡谲,但终究失之邪异!”这徐徐的一句话间,乔抱朴的白影已由三道幻成了六道。
完颜亨的左掌仍旧缓缓向前推出,轻柔得象要悄然推开月下的一扇柴门。但随着这舒缓的一掌击出,卓南雁却分明觉得身周的气息发生了一种怪异的变化,仿佛暗流潜涌,一瞬间往来低吟的夜风都发出了咝咝的颤叫。他睁大双目瞧去,却见完颜亨身子卓立不动,单掌兀自平平前推,这一推竟似永无止境。但乔抱朴幻出的那六道白影,却如同大海中六只飘摇的小舟,围着完颜亨飘忽疾闪起来,那情形瞧上去万分诡异。
他却不知乔抱朴此时有苦难言。随着完颜亨一掌推出,乔抱朴陡然发觉自己好似身处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失去了完颜亨的位置。因为完颜亨的身影无处不在,四面八方,都是他昂然挺立的身躯。“妖杀魅变”的魔门身法最多能幻出九道身影,但完颜亨化出的幻相却如大海中的浪花,此起彼伏,无穷无尽。
乔抱朴猛然一咬舌尖,疾转的身形陡然顿住,那六道飘忽不定的幻影瞬息合而为一。便在同时,无数完颜亨的身影也齐齐消逝。清冷的月光之下,完颜亨凝定如山地兀立在两丈开外,似是从未动过分毫,眼神灼灼闪烁,淡淡道:“相从心生,明白了么?”乔抱朴心神剧震,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魔功幻相不但对于完颜亨没有任何效验,反而倒过来使自己催生了心魔,产生了无尽的幻相。卓南雁的心神却在瞬间感到一丝难言的欢畅:“好一句‘相从心生’,对付诡异的魔功,先要心如止水,见怪不怪!”
“接掌吧!”完颜亨冷笑声中,白皙如文人的修长五指已缓缓拍出。这一掌舒缓无声,但乔抱朴和卓南雁却觉得满空都是完颜亨变幻的掌影,轩昂的相府大堂屋脊上立时风起云涌。完颜亨的声音仍旧如老友对坐般的淡定:“抱朴兄要想胜我,便不要再弄那些雕虫小技。”
卓南雁凝视着完颜亨这忽刚忽柔的掌势,不由双目发亮,暗自跟罗雪亭所说的“寓至刚于至柔”的武学真谛相互印证,只觉完颜亨这一掌已然超出了刚与柔的境界,其中妙意当真让人如含橄榄,咀嚼不尽。
在“沧海横流”绝世神功的轰击之下,乔抱朴那兼具阴柔和刚毅的俊面也变得万分凝重,飘然一步踏上,大袖鼓风,猛地挥掌反切完颜亨脉门。完颜亨那满空飘忽的白皙掌印似乎无穷无尽,但乔抱朴这一掌沉雄无比,出掌的方位、力道、时机,都拿捏得妙至毫巅,完颜亨若再不变招,灵动的掌势便会被乔抱朴硬生生截断。
完颜亨赞一声好,满空飘荡的掌影倏忽不见,兀立的身躯电射而出,巨灵天降般地闪现在乔抱朴身子左侧,身子蓦地向前一抢。卓南雁目中精光暴涨,只觉随着完颜亨这一抢,他的膝、肘、肩、胯,似乎身上的各个部位都对乔抱朴形成无数的攻击。
猛听得乔抱朴厉声尖啸,啸声未止,卓南雁忽觉眼前一花,却见完颜亨和乔抱朴两人的身形竟诡奇无比地在三四间屋脊上同时显现。卓南雁心弦突颤,他知道,与适才乔抱朴魔功变化产生的幻相不同,这回却是因两人的身法太快,在同一刻飞闪到了数间屋宇的上方而产生的影像。卓南雁的双目缓缓垂下,一颗心活泼泼的,已进入忘忧心法的高妙境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完颜亨和乔抱朴在这瞬间连换了九招。这跨越数间屋宇的九招攻防有掌切有指凿有胯打有膝攻,或飘逸或圆转或沉凝或灵动,几乎涵盖了自己武学修为中所能体悟到的一切妙意,却全在电闪雷鸣般的瞬息完成。卓南雁真想狂呼跳跃,这快得超越了肉眼目力能及的九招攻守,竟全自己被安住于忘忧心法高深境界的心神感知得无比透彻,他知道这一刻的感悟将对自己的武学修为产生不可思议的跃升。
激斗的两人身影霍然分开,乔抱朴在光滑的屋脊上急退了数步,啪的一声,踩断了一根屋檩。完颜亨仍旧冷定无比地站在出手前所立的原处,在他身后是一轮清亮的金黄明月,一抹浮云不知何时飘来,如梦如烟地凝在月下。
“不可思议!比之十年前,王爷的沧海横流神功,进境快得让人难以索解。”乔抱朴眼中异彩越来越盛,“难道王爷在暗中参详龙骧楼的震楼之宝——天衣真气么?”完颜亨不置可否地冷笑道:“沧海横流与天衣真气,本来就有极大的渊源,抱朴兄何必拘泥于这些名相?今日你再不施展绝学,只怕再难回到阴山太阴教,跟你那些美姬温柔。”语音未落,屋脊上陡地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围着完颜亨悄然打起了卷儿,随即越来越大,显是完颜亨正自蓄势待击。卓南雁却心中一凛:“天衣真气,难道完颜亨果然在暗中修炼这门无上玄功么?”
“好!”乔抱朴长吸了一口真气,脸上颜色瞬间起了一丝怪异的变化,既便是在轻纱般朦胧的月光下,卓南雁也瞧得见他的白面越来越红,闪着一层诡艳的霞色。随即那霞色渐渐弥漫开来,竟映得他那身白衣都发出隐隐的红气。乔抱朴缓缓一步踏上,右掌自大袖之中凝重无比地探出,那手掌竟也发出一层红灿灿的妖异光芒。
这一掌没有任何花哨,只是沉沉地向完颜亨当头直印下来。他这凌空疾拍乍看上去快如星飞电闪,却又给人一种慢若拂云般的舒缓,极快与极慢,竟在这一掌之中同时显现。卓南雁心头一震,只觉乔抱朴这一掌似是随时会开山断岳地拍击下来,又似乎会永远变幻无方地高悬下去,当真是玄之又玄,诡异万状。
“天魔印?这还不错!”完颜亨的语气虽然淡定如初,但脸色却也冷肃了许多。眼见乔抱朴的这一掌竟似突破了快慢缓急的界限,完颜亨一直挺立如山的身躯竟踏着先天八卦的方位缓缓后退。
“完颜亨只怕要糟!”卓南雁心中这念头才一闪,随即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他是我的杀父大仇,怎地我还替他担心?”凝目望去,卓南雁猛地惊得目瞪口呆。却见藏蓝色的天宇上忽地现出一只硕大无朋的殷红手掌,铺天盖地地直拍下来。空明剔透的夜空霎息变得阴风惨惨,明月的清辉更给巨掌遮去不少,整个京师竟似都处在这火红巨掌的笼罩之下。卓南雁从心底发出了一阵震颤:“这是乔抱朴魔功的极致,还是妖法幻术?”
一直默然不语的萧裕瞥见了这一掌,忽然嗤嗤地冷笑起来。自与完颜亨动手以来,乔抱朴一直束手束脚,但此掌一出,便连不会武功的萧裕都见到了生还的希冀。只要乔抱朴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