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佛儿仿佛没有感觉道对面两人的怒火,自顾说了下去:“末将出身微贱,恰逢淮南丧乱,天下土崩,窜身无所,只得持兵,于淮上四掠,以求一饱,实罪不容诛,幸遇得主上,安置亲族,授以官职,唯当以身报恩。今日与使君无功,不敢受此重赏,若私通使君,便是二心,此等徇利忘忠之徒,使君亦何所用?”
王佛儿一番话说完,那苏掌书正要继续开口劝说,安仁义挥手阻止,长叹道:“私通使君,便是二心!好一个王佛儿,当真是金石之声呀,安某今日倒是小瞧了你,美人财货,高官厚禄,你都不放在心上,也不知吕方如何才能得你这般忠心,安某倒是稀奇的紧。”当时藩镇割据,亲兵牙将驱逐主上,甚至将其满门灭杀的事情,屡见不鲜,淮南高骈、两浙周宝等人都是一方之雄,可却都死在自己昔日部属手上,像王佛儿这等忠直之臣,实在是少之又少,也无怪安仁义这般惊讶。
“金银财帛,美女田宅,不过是私恩而已。主上平日不过身着布衣,饮食也不过两三味菜肴,但士卒皆得饱暖,丹阳境内豪强束手,百姓安堵,可那胡姬不过一名侍妾,便是衣锦食肉,须知主上正妻也只在朔望时沾些荤腥。使君与我再多财货也不过恩惠我一人罢了,可主上安置流民,受惠之人岂下万人。末将当日在淮上时,每日食不果腹,可亲族乡党并未放弃一人,今日又怎会为了一己私恩,忘却主上大恩呢?”王佛儿本是个性情刚直果毅之人,方才既然严词拒绝了安仁义的引诱,也顾不得说出来这些话会触怒安仁义。毕竟安仁义引诱吕方手下部曲,已是和吕方撕破了脸,只怕自己未必能够生离这润州州治,索性将胸中所见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王佛儿一席话完后,屋内顿时一片死寂,只听到安仁义手指无意思的敲击一旁几案的声音,他每当有遇到有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时,便会如此。苏掌书看这王佛儿气定神闲地坐在床头,就仿佛看一个死人一般,还带有三分可惜。这人倒不是寻常军汉,胸中自有一番天地,不过今日是难以生离此地了,既然安使君开了口,要么答应,要么就只有带着这个秘密去地府了。突然,安仁义大声长笑:“倒是我枉做小人了,罢了,佛儿你便回去吧,今日之事你记在心里,日后你我也有相见之日。”说罢便独自起身走出屋外,苏掌书大吃一惊,也只得顿足随安仁义出门去了,只留下王佛儿一个人。
安仁义步行甚快,苏掌书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才没有被甩下,待行到一个拐弯处,安仁义却突然站住了,笑道:“苏掌书,你可是奇怪我为何不杀了那王佛儿,让其走漏风声。”
苏掌书笑道:“使君高见定然非我辈能及,愿闻其详。”
“一来也好留个善缘,那吕方死活尚是五五之数,若是吕方死了,今日我若是随便安个罪名将那王佛儿杀了,岂不是将莫邪都推到其他人那里去了,那我今日岂不是白白做了个恶人?若是吕方没死,就算他知道了这个消息,毕竟他还是有求于我,莫邪都大半将士田宅眷属都在润州治下,他也只能小心防备,我安仁义这等强人,不去害人也就罢了,莫非那吕方还敢来惹我不成?”
“使君果然明见万里,非我等能及,只是方才属下听您说其一,莫非还有其二不成。”
安仁义沉吟半晌,叹道:“佛儿这等直臣,在这末世实在是少见的很,杀一个便是少了一个,杀之不祥,这等事安某还是不要做的好。”安仁义这番话语音甚低,好似说给自己听一般,那苏掌书好不容易才听得清楚,心下也是惨然,不禁暗自喟叹。
两人正叹气,一名亲兵走过来,双手捧着一件锦袍,正是方才安仁义披在王佛儿身上那件,说是丹阳王佛儿方才拜别,将这件锦袍退还给安使君,还说今日无礼之处还请使君海涵,等等云云。
安仁义拿起那件锦袍,脸上越发阴沉,突然将锦袍掷在地上,转身离去。
润州城中,随着官衙衙门的漏刻“昼刻”已尽,“闭门鼓”开始被擂响,各家坊里大门紧闭,街上一片死寂,除了有成队的弓手巡逻外,再无行人,依据唐律,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犯夜”罪名,要笞打二十。除非是为官府送信之类的公事,或是为了婚丧吉凶以及疾病买药请医的私事,方能在街上行走,但也不得出城。
这时,一片死寂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眼看一名黑衣骑士行来,巡逻的一队弓手听到声音,紧张了起来,虽说镇海兵离润州还远得很,可毕竟不是太平时节,还是小心为上。前面的几人提起抢棒,后面的张弓搭箭,准备停当后,为首的大声喊道:“来者何人,快快下马接受盘查。”
那骑士用黑纱蒙了脸,也不下马,从怀中取出一面腰牌来,掷到那为首的怀中,也不说话。那为首的将那腰牌一看,便吃了一惊,腰牌上绘有熊虎图案,竟是安仁义幕府之中人才有的,手上突然又是一沉,竟是那骑士又扔下一贯前来。那骑士道:“拿去卖点酒喝,休得多言。”
那巡夜的哪里还敢多问,赶紧双手将那腰牌递回,躬身拜谢道:“小子无知,今夜之事定然只当没发生过,还请上官放心。”身边的那些弓手见首领如此这般,身子也纷纷矮了半截,拜谢不迭。
那骑士仿佛心事重重,接过那腰牌后随口说了声:“罢了。”便催马离去了,留下一众人疑惑地看着离去的骑影,巡夜的弓手里有人啐道:“神神气什么,不过是个侍官罢了,深更半夜藏头露离岸的也不知做什么勾当。”唐初府兵须轮流上番京都,世人称府兵为侍官,意为侍卫天子之人。唐朝中叶后,均田制废弛,府兵也就成了人人躲避不及的苦差,侍官也就成了骂人的话。这巡夜弓手大半都是润州当地中户以上子弟为之,对大半是淮上子弟组成的润州兵颇有芥蒂,此时便忍不住出言讥讽。
旁边有眼尖地说道:“你别胡说,方才那马匹我认得,乃是苏掌书家中的,又拿的是团练使府上的腰牌,看身形应是苏掌书本人,却不是这么晚还要出来,却不知道要做甚。”众弓手听了,顿时哗然,半夜三更巡逻寂寞无聊,正要八卦一下大发时间。为首的那人喝道:“你们这些狗才皮痒了吗?管他苏掌书还是刘掌书,幕府里的人是你我能管得了吗?等会下了班后大伙儿一同去喝上两口,把丑话说在前面了,若是有多嘴的,纵然某家饶得了你,方才那位上官也绕不过我等,小心多言丢了脑袋。”众人听了有酒喝,纷纷喜上眉梢,轰然叫好。
那黑衣骑士拐过了两道弯,眼前便是一大片空地,这片空地原本是润州城中丢弃废物的所在,后来杨行密和钱缪争夺润州之时,大批流民躲避战乱,逃到城中,在这里搭建草棚暂居,后来战事平息,大部分流民回家乡去了,留下许多杂乱无章的草棚破屋,这里便成了那些最为让人瞧不起的暗娼、乞丐等聚居之处。那骑士借着月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草棚,下得马来,在外面轻轻地击了三下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有人低声道:“苏兄吗?进来吧。”
那黑衣骑士解下脸上黑纱,正是安仁义幕府的掌书记,他将马匹拴好后,进的屋来,顿时一股怪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头昏脑胀,赶紧将那蒙面黑纱掩住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点,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屋内空荡荡除了一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那床简陋的很,不过是一块木板,上面铺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依稀是稻草的样子,那怪味便是从那稻草上传过来的,一人正斜靠在一张床上,看身形依稀正是自己的平身好友,去年刚刚遭灭门之祸的江南陆家家主陆翔。
“陆兄,我记得你以前最是爱洁,就是出门都要带着僮仆,将那旅社打扫干净,熏香后方才住得下,这里这般肮脏的地方,也亏得你怎么忍得住,为何不到我家中去住,莫非在这润州城中,你还怕那吕方杀你不成?”
“我家门被灭,此仇不报,不为人子,昔日那个席暖履厚的陆翔早已不在了,一日吕方不死,我便食不知味,至于那些小节,如今哪里还记得住了。”陆翔站起身来,此时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七八条深深的伤口,皮肉狰狞的翻开,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分外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