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宫却大门紧闭,门前的两位解放军战士,坚决不许任何人走近。
被赶撵在十多公尺之外的二,三十个上访者,全感到莫名其妙,他们个个风尘仆仆,带着丰厚的愿望和简陋的行装。
这些人,几乎都是刚从火车站奔来的,都想立刻得到中央*接待站的接见,一吐天大的冤屈。黄成到达后不一会儿,从祖国辽阔大地上的四面八方,又陆续聚集来了些告御状的人,他们大多象逃荒的,有人手中仅提着那么一个小小的、历尽艰辛的污秽布包。
人们奋力赶来争取生存的脚步,就在接待站门外戛然而止,大家相互打听情势,心急如焚。
也有几个似乎是看热闹的闲人,其中一位热心肠建议:从东边一条小巷绕过去,文化宫的那边有个小门。
众人心中怦然一动,立即有人想邀约人改奔那儿去,但他们旋即又全清醒了——正经的大门都不准进了,那不知真的有没有的小门,还会让人进么?何况天快黑了。
一位高大的北方农妇,眼看着地面,失魂落魄地伫立在议论纷纷的人群边。忽然,她放下挎在肩上的花布包袱,拍着双手嘹亮地放声高歌起来,旁边的人全大吃一惊。
她一口黄成不熟悉的北方腔,声调高亢,使川南人黄成听不清她的歌词。黄成只能臆断出有这么几个反复出现的字:
“……女儿回娘家……”
她唱得那么纵情和投入,让人们疑惑她不是上访者,而是个游方的民间艺人,要么就是神经不健康。
黄成愕然: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来向敬爱的中央*领导小组反映情况,这儿怎么连个负责安排吃住的人员都没有?
不少人也对此茫然失措。有个人掏出了一张纸片,涎着脸走到守门战士跟前,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指着紧闭的大门,说里面有人约定要他现在就进去,希望战士给他开门。战士气愤他的即兴表演,大声嚷:
“下班了!明天上午八点来。”
听说明天早晨便可进去,人们的失落感略微轻了些,可是仍不愿离开这一往情深的救命之地。农妇静下来,注视完了刚才那企图欺骗解放军门卫的一幕,又接着引吭高歌了,调子中已少了些绝望和激昂,但仍长声摇曳着哀伤。
好象从地下突然冒出来八、九个徒手军人,其中有三个女战士。他们又说又挥手地把人往人行道上撵,要大家明天早晨来。那农妇径自坚持原地演唱,一女战士把包袱提起塞到她手中,双手撑着她的背推着她走:“好啦好啦,走吧、别唱啦。”边说边向看着她俩的人们笑,很象在劝走她糊涂的邻居大妈。
笑脸给人们带来了宽慰和希望,加之此时华灯骤亮,整个天安门广场和反帝路'长安街'顿时一片辉煌,城楼、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等猛地华光四射;比白天更美轮美奂了。大家精神为之大振,领悟到了这儿毕竟是当今全世界的革命心脏,既然已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在刚才那段惶恐而相互咨询的时间里,好些人已迅速建立起了沦落人之间的友谊,此时,他们有的就一块儿走了,有的象战友一样道别:
“明天见!”
“明天见,八点钟!”
黄成一人走向美丽的汉白玉金水桥,走进天安门大门里,在院子里望着故宫的高墙和关闭的大门出神,遗憾她早已停止让人参观。他上次来北京就没参观成故宫,没想到这次来她还没开放,不知要关闭到哪年哪月。然后,他出了院子侧门,沿着故宫高墙下的绿篱大道闲逛。
地球上有两个极点,北极和南极。黄成认为,若以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以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四旧'为宗旨的*来说,正如报纸和电台经常所宣称的,这儿是当今全世界革命运动的中心、红色的极点,而现在,自己就正踩在地球的第三个极点上,不由自主地,他心中充满了神圣和庄严的感觉。
黄成万没想料到的是,在这个革命的极点内,他很快就嗅到了修正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气味:道边每隔一、二十步远就有两辆自行车,多为一辆男式和一辆女式,少数地方也有仅一辆的'必是能搭人的车'。车旁没人,主人已将车子和革命搁置一旁,双双钻进道旁浓密高厚的灌木篱后去了,他们在那黑暗的墙根里窃窃私语窸窣作响。
大道转角处竖有巨大的反射镜,能将成九十度转弯的两段大道一目了然。明亮的路灯下,无论在路上还是在大镜里,偶尔出现的路人都行色匆匆或骑车而过,只有黄成一人在漫游晃悠,他欣赏着美丽的高墙绿篱和道旁的小河,也不经心地评价着车辆的新旧优劣。于是,沿途就有了情节,当他每走近自行车时,绿篱后的悄声笑语必定停止,静待他走到跟前,有人用佯咳表示车主的存在,有人则大声嘘啸示威。
黄成觉得自己误入了一个很不是味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世界,在这个红色的极点里,为革命奔波的自己,反而成了一只十足的过街耗子,便疲塌地游回了神圣的广场。
上次当红卫兵来首都,是学校选派来的,匆匆地来,接受毛主席检阅后,又匆匆地回,时间太紧张,没好好地领略风光,现在,他要仔细地观赏了。
他走向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人民大会堂,隔着卫兵和护链远远地观望,度着胜利前夕的良宵,尽情地满足着对圣地的崇敬和向往。
时间已经较晚了,广场上还到处是游人,男女老少都有,其中较醒目的,是那些带着较多行李的人。他们显然不是黄成这样寒酸的上访者,而是路过北京、趁等候转车之机来了却夙愿的过客,有的拉着或背着行李四处快走,从近处又从远处瞻仰各伟大建筑的丰采,有的铺张报纸在广场上席地而坐,陶醉在圣地的美丽夜景中。
黄成大为感动地发现,有几个穿西装的、徒手的黑人男青年,也在广场上边大步快走、边高兴地昂首四顾,大约是专在此时来领略夜晚风光的。他不无怜悯地看着那几位黑人朋友,胸中陡然充满了豪情和骄傲,因为天安门广场无论如何也有自己的一分,而他们,却是毫不相干的,只能来敬仰。
流连到十点过了,黄成才拖着非常疲乏的双腿回火车站去,他要在候车室里混过这一夜。此时,他隔着宽阔的街道,看见接待站门前又聚集了一些人,大概也是刚下车就连忙赶到目的地来的。
六六年赴京,黄成是集体公费从成都翻秦岭而来,这次,为了见识天下闻名的三峡风光,则是自费下重庆穿大峡经武汉而北上的了。由于此生可能不会再有多少机会出来游历名山大川,因此每到一大城市或一名胜之地,他便要尽可能去拜访个周到,不惜将革命事业暂且耽误'反正一到北京就会万事大吉的,不必着急',在一个地方盘桓观光数日之久,以致这次上京竟走了快一个月。在这二十多天的旅途中,他不仅已炼得了一些混车混船的本领,还习惯了在候车室里过夜。
旅途中,他无耻地花着知青朋友们无私地献出的钱和粮票,毫不痛惜朋友们为革命捐出的“最后一个铜板”,不仅常去操心所经之地的名小吃是否徒有虚名,还买了些毫无用处的小玩意儿纪念品,以及好几团艳丽的细胶绳。
透明而美丽的细胶绳,是准备将来送女朋友编网兜用的,家乡卖的胶绳色彩较单调,那目前尚不知在何方是何人的女朋友,自然比势利眼的吴玉兰漂亮,如能象在纳溪被送到俘虏营去的广播员最好。
由于有了这些对他来说是非常庞大的开销,所以,现在他走在北京反帝路大街上时,衣兜里就只剩下了五块多钱。不过没关系,明天到接待站把状一告,吃喝住的事自然就不用发愁了。当年上百万的红卫兵都接待得了,难道还接待不了几个上访者?否则叫什么“接待站”!顶多就这第一个晚上没着落,这也没关系,前面有极好的候车室等着。
黄成暗暗担心的,是怕告完状后,过早地被接待站送回家,如是那样,就不能好好地玩一下北京城了。
不料,在全国最大最豪华最舒适的候车室里,黄成睡得并不安稳。有火眼金睛的管理员和解放军,不停地把伪装成旅客的流浪汉或盲流往外撵,连车站外广场边几节约一米内径的大水泥管,里面的人也常被赶出来。一夜里,黄成反复换了几个候车室,还到车站外蹲了两次水泥管。在辗转迁徙中,在车站内外的人海里,他邂逅了好多个在接待站门前认识的上访者,当初分手时,他们扛着小包走向四面八方,黄成还羡慕他们在北京有落脚的地方呢。
天已大亮了;吵嚷着排队进站台上车的旅客,才把长椅上的黄成吵醒,他是快天亮时,才将这长椅蚕食住二分之一的。他匆匆检查了一下当枕头的挎包里的东西'睡觉时,挎包带子是紧缠在他臂膀上的',找水胡乱抹了个脸,一阵风似的往接待站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