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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第2页)

母亲突然看见了解放前那个负心汉,逃跑真是有种的啊!她嘶叫着弯腰去撞儿子:

“你打!不打你下不了乡,走不了。你打,快打……”

黄成怕邻居闻声赶来,特别是陈三娘。多年前,陈三娘在饮食公司干临时工时,母亲给她带过小儿子,从此后两家比亲戚还亲,三娘敢说他。更可怕的是,三娘还有两位正值妙龄且美丽可爱的女儿!大女儿与自己同年级不同班,二女儿被自己带着去过毛主席的故乡韶山。当年步行大串联时,三娘怕还是初中生的二丫头出事,把她交给了他,他那时是大串联的分队长,现在二丫头也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在被撞跌到椅子上的那瞬间,他为了推开母亲,给了母亲胸腹上一掌。由于劲大,反作用力使他连人带椅仰倒了,恶劣的忤逆得到了应有的恶报。

黄成翻身起来,立即扶起椅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屋中。他惊异母亲的上腹是那样的绵软,庆幸因此而不致造成痛苦或伤害,但母亲已痛得憋了气,跌退到床沿坐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惊骇地瞪着儿子。

她此生万没想到儿子竟会打她,恐怖从此开始了更可怕的后半生。她又担心自己把儿子逼失常了。黄成一岁多时,曾自己想爬上床不成功而摔闭了气,是略懂医道的陈三娘掐他的人中穴,好半天才使他“哇”地哭着活过来的,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担心儿子神经上受了损伤。打亲娘,老天肯定要惩罪的,她可不愿儿子受惩遭灾……

黄成见母亲满脸惊疑地瞅着自己,眼神颇古怪,隔壁又传来陈三娘家出来人的声音,他连忙开门疾步走了。

他在城边小河边逛荡了半天,看小孩子们打泥块战,看人撒网捕指头大小的鱼,其实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他脑中一片压抑人的空白,心中惶惶地凄苦和茫然。

晚上回家,桌上的菜虽扣盖着碗,但也早凉了。居然是炒咸肉片,不知从哪儿来的肉。

见黄成回了家,还没事似的开甑舀饭,母亲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有刚烧的开水,饭是凉的哟。”

桌上那个陈三娘家的红铁壳旧暖瓶,使陋室生辉不少。陈三娘送暖瓶过来时劝母亲:“鸡婆不抱窝折断脚也不抱的,上山下乡是国家的号召,你同他闹不管用。弄到头人也走了,他还更埋怨你……”

三娘也在为两个女儿上山下乡的事头痛。大丫头还稍知发愁,想跑到泸州某亲戚家去玩,实际上是想躲一躲,二丫头则一谈起上山下乡就眉飞色舞,恨不得马上就走。家里不缺吃少穿,在饮食公司二餐厅当领导的丈夫,每月有好几十块钱工资,而且偶尔还能买回些餐厅里处理的便宜吃食'如黄成现在吃着的咸肉,就是陈三爷往日带回来的',她宁愿再养女儿十年八年,也不愿把她俩捐献到农村去,她不知道农村要两个不省事的丫头去干什么,但她不敢对任何人说。

三娘见黄成的母亲只顾落泪,该吃晚饭时候了还冷锅冷灶的,便叫跟着来的儿子回家,喊二姐取了块肉过来。半斤多的炒肉片,母亲一块没动,她没心思吃东西,何况儿子已好久未尝肉味了,全给儿子留着。家里每个月的两张肉票,除逢年过节,都要换成钱来补贴买粮买煤的。

正如在理论上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张清华所赞叹的〔行动上她却专与有工作的战士鬼混,已不名一文的男红卫兵们因此痛心极了〕:对造就伟大的爱情来说,黄成和吴玉兰的家都是如此地理想………穷得不能再穷。尤其是黄成,母亲如两天不打草鞋,家里就准断烟火。黄成饭量虽大,但也是个好劳力,可是他既不愿放弃革命情操去卖劳力糊口养母………那是谋私利的个人主义行为,也无处可卖。有几位同学曾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点门路,去给修建队当小工,或给修石磨的师傅当徒弟,两、三个月受累受气下来,不仅没挣上钱,反欠了人家好几块钱伙食费,而且成了顿顿要吃半斤粮再喝半钵米汤的可怕大肚汉,他可不愿去走那条沉沦的路。

和无数革命青少年一样,他也深感自己生不逢时,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的年代一个也没赶上,只能按政治课要求去拼命背诵既不懂,也不感兴趣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突出政治、以阶级斗争为纲”等等。正哀叹成不了革命英雄时,*意外来临!它竟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革命斗争都更崇高更伟大,因为它要对那些斗争的参加者重新进行大甄别大清洗,而执行者,就是做梦也在想当英雄的学生们,于是,他居然赶上了最好的革命时代,成了一名不须甄别、不用清洗的,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红卫兵!

经过两年的革命生涯,他觉得革命队伍里市侩、投机分子、野心家和“假洋鬼子”太多,太卑鄙肮脏,很多人不是真正干革命,他要离开他们,上山下乡去,把青春和智慧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

离城前夕,全城已成了知青的学生都集中住在县委招待所,以便次日清晨及时统一上车'坐一段路的车,然后再步行几十里山路,到各自落户的生产队'。那晚九点钟后,即将开始革命新征途的同学们,正兴高采烈地打闹着从这床跳到那床,黄成的母亲来了,抱着一件黑色对襟厚棉袄。

那棉袄,是母亲最近几天赶缝出来的想当然作品。这些天,作为上山下乡的积极分子,又是昔日的红卫兵小头头,黄成一直在帮学校和县安置办公室跑一些事情,很少回家,母亲便径自将它设计制作而成了。因为儿子去落户的地方是高寒山区,母亲嫌儿子的旧棉衣太单薄。

她不敢径自进房间找儿子,怕儿子感到意外又发火,便站在招待所院子里,托人进房去告诉儿子说自己在外面等他。黄成出来后,把母亲带出了招待所大门,叫她把棉衣抱回去。棉衣太厚太俗气,黄成昨天就讲了这次不带走今后回来拿,不知为什么母亲今晚又抱来了。他既不愿让众多的同学看见母亲的作品,更不愿他们多看见母亲的尊容。

昏黄的路灯下,母亲遗憾地抱着被拒绝的心意,迟迟地不想走,似乎想找点话来说,黄成却催她快回家,并自己先转身走了。

黄成下乡后,努力劳动,接受着光荣而神圣的锻炼。生产队的社员都赞扬他,他愉快得更是处处主动找活干。年底春节,他也没回家,利用那农闲时节,提着石灰桶满山去找崖壁写毛主席语录,写越南必胜、打倒美帝、打倒苏修、伟大的无产阶级*胜利万岁万万岁。

正月十五后,回家过春节的知青陆续从城里回来,一个同队的知青,竟意外地给黄成带回了一块两斤多重的腊肉和六块钱,那是母亲听说那同学回家了,找到他家里去托他捎来的。同学说,母亲比以前略胖了些,不知是真胖还是有病,精神不大好,听到黄成连需要带点什么的口信也没一个,脸色发了灰。同学说完,仰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后脑,眼瞪着天花板不再出声,半晌后才说了句:“其实你该回去看一下。”

黄成将钱装进衣兜,看着腊肉,沉默了半天。

凝结着母亲心血的神圣的人民币,不久就变成了一件圣物。开春后,黄成和几个小伙子一道,去一个小镇上给生产队背尿素,小镇离队上有四十里路远。在那小街上的小小书店里,居然有本黄成从未见过的、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以前见的都是单卷本',栗色漆绸硬封面,雪白光洁而又薄又韧的纸页,书价四元整。一问,该店就只进了这么一本,因价格昂贵,已摆了好久了。运气真好!黄成毫不犹豫地掏了钱。

有了这笔崇高的开支,剩下的两块钱,就是心安理得地按俗物处理的。把宝书小心地装进吊在胸前的破挎包后,他在街上又买了一双棉线袜和两盒廉价香烟,吃了两碗面条,最后的三角几分钱,便留作今后的唯一资金了。

那肉,谁也招架不住它的油亮色泽和喷鼻香味,就在被带来的当天晚上,便被剁成碎末撒进了一大锅酸菜汤里。采用这种独特的烹饪法,是因为狼多肉少。一同共进晚餐的,除了本队的四个知青外,还有从邻队请来的五个女同学,以及两位不相识但口福不错的重庆知青,他俩是另一个公社的,赶集回来路过此地,天太晚了投宿在这里天下知青是一家。

由于酸菜放得太多,十一个男女青年吃了个够,正如当时一小女同学自嘲的:“瘦狗落茅坑………饱餐了一顿。”饭后,在屋中地炉四周,他们个个被腊肉酸菜汤和苞谷饭撑得不敢轻易动弹,七歪八倒地倚着桌子、床边或被盖卷,暖暖地、懒洋洋地一同体味着伟大的母爱。一位重庆知青感慨:

“一辈子没吃过这么顺口的老酸菜!”

“但这次就太荒唐了!”黄成坐在群专部的破草席上想,“既然知道我在牢里挨饿,要给我补身体,竟只送十个生鸡蛋来。”他气愤地打量着放在席旁地板上的白花蓝布包,想把它砸往墙角又不舍,哭笑不得。

第二天,在群专部规定的探监时间里,在众多枪口的监视下,十多个背包挽篮的男女老少,排成单行在石阶上缓缓地鱼贯而上。他们小心得好象自己也成了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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