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在无边黑暗中,一个个微小的光点又出现了,但比之前要稀少和暗淡得多。它们一动不动,只是微微闪烁着,组成似曾相识的形状,悬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
一阵寒风吹过,韩方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躺在刚才挖的沙坑里,身边是一望无涯的起伏沙海,已是深夜,他头顶是秋夜的星空,银河西沉,飞马座的四边形熠熠生辉。
爱德华兹出现在他另一边,拍拍他肩膀,“醒了?”
“真冷啊。”韩方哆嗦着说,“我们……又回到这里了?”
“如果不是我,你恐怕早就迷失在意识海的深渊里了。”
“过了……多久?”韩方问,“天都黑了,难道我们在意识海待了十多个小时?”
“我们在意识海待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不过你出来之后昏迷了十个小时。”爱德华兹说。
“有那么久?”韩方惊讶极了,“我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才十个小时就不错了,我以前也曾经带其他人去过意识海,结果他们没一个恢复过来的。大部分永久变成了植物人,即使有意识的也变得疯疯癫癫。你还是与众不同的嘛。”
“你……为什么要帮我?”
“坦白说,我也无法解读出意识海核心中最深一层的信息,但你也与众不同,在下面你显然看到了某些东西,我想也许你能够发现答案。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么说来……”当韩方说完后,爱德华兹沉吟道,“你所看到的和我差别不大,最后你也被那些黑白点挡住了。不过无论如何,你是除了我之外唯一看到真相的人。”
“但我还有点晕晕乎乎的。”韩方说,“我们梳理一下头绪,首先,虚空纪世界是一个幻境吗?”
爱德华兹捧起一堆沙子,让它们从他指缝间扑扑落下,“怎么说呢?这些沙子冰冷,干燥,富有质感,真实不虚。它们是真的吗?它们是假的吗?与其说是幻境,不如说是一个纯粹主观体验的世界,是无数主观视角的交互流动,在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地方,它就和客观实在一样牢固不破。”
“主观视角……客观实在……”韩方一时想不清楚。
“先说主观视角吧。个人的意识非常渺小和微弱,你能想象的世界场景自然也粗糙简陋。但如果所有人,甚至所有动物的意识和记忆都交汇到一起呢?那么会构成什么样的世界?以你熟悉的枫湖为例,如果让你一个人回想,会是什么样子?你记得湖心岛上有几棵树,每棵树上有几根树枝吗?你知道湖边的岩石各自是什么形状吗?想必最多是一幅印象派的写意画,和真实的枫湖相差甚远。但如果所有见过枫湖的几百万人——还包括其他的动物,比如喜鹊、松鼠和蚂蚁——都根据自己的感知和记忆进行一番描绘呢?如果我们把这些描绘的信息都汇聚到一起呢?那么会产生什么?一切个性内容都会因为相互矛盾而被抵消,剩下的是对枫湖极为精确的描绘,甚至可以精确到一粒沙子,一滴水珠,那将是一张极为精确的画卷。”
“这不可能,人们在不同时间来到枫湖,看到的场景不可能一样。”
“这只是比喻,实际发生的当然比这要复杂得多,你可以想象是有一个高明画师综合了所有的信息,画出了几可乱真的枫湖,连你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枫湖是这样,整个世界也是这样。
“在这个世界,你看到的任何东西,你自己的身体也好,你小女朋友的俏脸也好,地上的一只蚂蚁也好,一草一木,一颗沙粒,一根纤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以一种纯粹主观体验的方式存在的。他们只是我们的记忆和想象,通过某种远超过人类最先进电脑的智能程序,以一种严密的方式被整合在了一起。但是,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任何生命都不存在的地方,比如南极点或者太空中,世界就不存在。”
韩方感到难以置信,但是随即想起了火星上的探测车。爱德华兹仿佛会读心术般补充道:“你也许知道,在火星上有一部探测车,当科学家让它前往之前从未去过的地点时,它拍下的照片是空白的。这是因为之前从未有任何生命感知到那里,连一个最小的细菌也没有——那个地方的信息是完全匮乏的,所以才出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场景。”
“原来如此,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的记忆能够突破时间障碍延续下去。”
“当然。”爱德华兹接口,“现在你可以看到,之前那些科学家的种种理论全部是错误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个物质世界并没有客观存在。我们的意识并非和身体相脱离,而是身体根本就是在交互的意识中被构造出来的。因此,无论这个世界看上去如何循环往复,都不可能反过来影响到意识本身。意识不在时间循环中,就好像你反复重新玩一个游戏,思想却不会随着游戏重启而恢复原状一样简单!所以——
“根本不存在时间跳转,从来不存在。”
是的,韩方现在全然明白了。整个世界的时间看似不断跳回某个原点,但是跳回原处的并非时间本身,只是相关的世界经验。宛如一个不断重复的梦境,永远无法醒来,但仍然在延续的时间里。
一阵刺骨的寒风卷着沙砾吹过,韩方缩紧了身子,“所以这些都是那种……外星人的把戏?”
“看上去是的,这必然是某种超级智能所为。它们复制了地球上所有的意识,又将它们整合在一起,塑造出一个主观的虚拟世界。我们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是对地球文明进行研究?”
外星人的干预之类,以前听起来很荒诞,但对于既成事实的虚空纪而言,却是相当合理的解释。但韩方还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但我没法理解,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以20个小时为单位循环?为什么不让这个世界一直存在下去呢?”
“问得好。”爱德华兹反问,“如果我们的世界是纯粹由意识构成的,那么合理的推论是什么?”
“物质不存在了。”
“是啊,世界的基础不复存在,只有一个非常巧妙精致的拷贝。因为现在的世界只是假象,只是以前的物质世界在意识中留下的信息,我们就不可能再探索夸克的秘密,也不可能再合成新的元素,甚至不能指挥火星探测车去探勘任何一块地方。世界不会再发展了,永远不会!如果不是每隔二十个小时就返回原点,这个世界可能在两三天甚至更短时间内就会崩溃。我们意识的世界仍然千疮百孔。有多少地方人迹罕至?有多少领域人们一无所知?如果让这个世界自然延续,不用几天时间,我们看到的正常世界就会出现无数漏洞,从而无法继续存在下去。因此,意识海的主人让一切循环往复,其实是以一种荒谬的形式维持这个世界的‘正常’存在。”
“这么说……”韩方思索着,“听起来倒也……还是不对,即使在20小时之内,我们也可以发现很多任何人的意识都没有涉足之处吧?比如我们寝室的某个角落堆满垃圾,几年都没有人看过一眼……”
爱德华兹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这些也被蚂蚁、螨虫和细菌的活动所覆盖,综合它们的原始意识,足以得到精确的信息,这些都不成问题。问题是这个惟妙惟肖的世界不可能在时间中流动,因为不会有新的东西出现。它的时间从本质上只能是自我循环的。”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到这片沙漠?”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有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而且由于气候条件极端,微生物都相对极少,这里是我们主观体验世界中最为脆弱的地方之一,因为关于这些地方的信息非常之少,这里的世界层面,比起其他地方来薄得像层纸。说起来南极的冰原是更理想的环境,但我们就比较困难了。”
“明白了,所以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从这里进入意识海。”
“是的。进入意识海的关键是斩断和其他意识的联系,而同时仍然能够保持自我存在。但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只有个别人在意识海里能够不被其他意识同化。比如你,比起一般人来说,你的精神力并不突出,却能够抵御我的融合,可能是上次受到铊离子气的影响,才阴差阳错具有了这样的免疫力。”
“可是这么说来,那些铊离子气也没有实体的存在吧?”
“当然,但是我们的世界是这样构成的。它会尽量严格地模拟自然法则进行交互体验,让它像真正的神经毒剂一样发挥作用,去作用于人的意识。它可以让一般人的意识被幻觉控制,脱离整个意识网络,从而被意识海所侵蚀。但可能是剂量不够,你的意识在脱离意识网络的时候自我封存起来,反而由此获得了某种‘免疫’能力,所以能来到这里。我以前也曾经试图带别人来过,但他们只要一进入意识海,整个意识就都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