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末空道:“原来小姐不知此中详细,待小尼讲这根由。我本祁氏,丈夫名叫乔琴,无志功名,向在骆府课读公子。骆老爷因与王府联姻,同我丈夫说知,将我荐与九王爷,课读大郡主。未及一载,大郡主去世,我要回来,娘娘再三挽留,只得仍旧住下。彼时九王爷因娘娘又怀身孕,曾与骆老爷指腹为婚,倘生郡主,情愿与骆公子再续前姻。不意方才定婚,骆老爷带了公子,即同徐老爷举兵遇难。我丈夫跟在军前,存亡未卜。到了次岁,娘娘才生二郡主。老身因这郡主是骆公子之妻,加意照管,用心课读,以冀将来丈夫同公子回来,仍好团聚。那知九王爷因皇上贬在房州,久不复位,心中不忿,同河北都督姚禹起了一枝雄兵,前去接驾。不意时乖运舛,登时也就遇害。我同太监瞿权带着二郡主并小王爷李素暗地奔逃,不料逃至中途,被大兵冲散,太监同小王爷不知去向。老身吃尽辛苦,才能保得郡主逃至此庵。亏得庵主相待甚好,问明来历,就留我们在此带发修行。庵主去世,我就权当住持,在此业已七载,至今仍旧带发,即是明证。郡主今年一十五岁,每日惟以诗书、佛经消遣,从不出户。因此人都不知。”
洛红蕖忖道:“指腹为婚,向日母亲也曾言过。至乔琴夫妇两处课读,原有其事。今听老尼之言,丝毫不错,可见我嫂嫂果真在此俺内。”因说道:“师傅既是祁氏师母,我又何敢再为隐瞒?刚才实因不识师母,故尔支吾,尚求见谅。我嫂嫂现在何处,即求引去一见。”末空道:“待老身领他出来。”于是进内把宋良箴领出。众人看时,只见生得龙眉凤目,举止不凡,大家连忙见礼让坐。末空把这情节向宋良箴说了。洛红蕖见了嫂子,因想起哥哥,不觉垂泪道:“原来嫂嫂却在此处。若非今日进香,何由得知?不意府上也因接驾,合家离散,真可谓六亲同运,能不令人伤感!”宋良箴听了,泪落如雨,欲言不言,只得含羞带泪答道:“闻得太公、婆婆都逃海外,近来身上可安?姐姐何由至此?”红蕖不觉硬咽道:“祖父同母亲都已去世。妹子亏得唐伯伯之力,方能复返故乡。”
正要告诉逃到海外各话,史氏接着道:“此间说话不便。郡主既是至亲,自应请到家内,再为细谈。”宋良箴道:“侄女出家多年,乃方外之人,岂可擅离此庵。尚求伯母原谅。”闺臣道:“话虽如此,好在彼此相离甚近,几时过去谈谈,就是晚上回来,也不费事。”宋良箴仍要推辞,众姐妹不由分说,一齐簇拥,出了庵门,别了末空,来到唐府,同林氏、缁氏诸人见过,姑嫂彼此诉说历年苦况,磋叹不已。到晚林氏再三挽留,并劝他同去赴试,慢慢打听骆公子下落。宋良箴那里肯应,无如众姊妹早把行李命人搬来,良箴身不由己,只得勉强住下。闺臣也替他在县里递了履历。从此众姊妹都聚一处,但遇除日,若花就同红红诸人煎汤洗浴,就是良氏、缁氏也都跟着煎洗。闺臣因想起泣红亭之事,即托末空在魁星祠内塑了一尊女像,以了海外心愿。
这日县考,缁氏也随他们姐妹十一个同去赴试。喜得太后诏内有命女亲随一二人伴其出入之话,因此凡有女眷伴考,都不稽查。点名时暗用丫环顶替,缁氏混在其内,胡乱考了一回。到了发案,闺臣取了第一,若花、红红、亭亭也都高标,惟缁氏取在末名,心中好不懊恼。颜紫绡文字不佳,幸亏众姊妹替他润色,才能取中。各人都竖了匾额。
到了郡考,众人以为缁氏必不肯去,谁知他还是兴致勃勃道:“以天朝之大,岂无看文巨眼?此番再去,安知不遇知音?”又进去考了一场。及至放榜,竟中第一名郡元。若花第二,闺臣第三,红红第四,亭亭第五,其余亦皆前列。颜紫绡亏众人相帮,也是高中。大家忙乱去拜老师,缁氏只得装作染病。各家都竖起“文学淑女”匾额,好不荣耀。
缁氏这才心满意足,因向闺臣众人道:“此次郡考,我本不愿再去,惟恐又取倒数第一,岂不把老脸丢尽。奈连得梦兆,说我不去应考,日后才女榜上缺了一人,必须我去,方能凑足一百之数。所以勉强进去,那知倒侥幸取了第一。将来我还不知可能去应部试?其实要这第一何用?”闺臣道:“伯母若非限于年岁,倘去殿试,怕不夺了头名才女回来?明年把这第一留给亭亭姐姐,也是一样。”林氏道:“闻得郡考取中不足二十人,今我家倒有十二人之多,可见本郡文风都聚我家了。若论喜酒,须分十二天方能吃完。明日又吃喜洒,又是寿酒,更觉热闹。今日先从老元吃起了!”良氏道:“‘老元’二字怎讲?”史氏道:“缁氏嫂嫂本是老才女,今又中了郡元,岂非老元么?”人家说说笑笑,畅饮喜酒。
次日乃唐敏五十大庆,家中演戏。本府、本县以及节度都与唐敏有宾东之谊,齐来拜寿。随后各家小姐印巧文、窦耕烟、祝题花也来叩祝。还有本地乡宦女儿苏亚兰、锺绣田、花再芳,因素日拜从唐敏受业,兼之郡考得中,都来拜谢,并来祝寿,颜紫绡也随众人同来。闺臣一一让至客座看戏,众姊妹都来相陪,彼此问了名姓,真是你怜我爱,十分投机。缁氏恐被众人看破,另在一席坐了。用过早面,闺臣将众人引至自己书房,只见诗书满架,笔砚精良,个个称赞不已。
印巧文道:“前者捧读诸位姐姐佳作,真令人口齿生香。家父阅卷时,因想起诏内有‘灵秀不钟于男子’之句,可见太后此言,并非无因。就只郡元这本卷子,令人可疑。若论倜傥清雅,以闺臣姐姐第一;论富丽唐皇,以若花姐姐第一。至郡元文字,虽不及二位姐姐英发,但结实老练,通场无出其右者,似非出之幼女之手。彼时家父再三斟酌,言此人若非苦志用功,断无如此笔力。此等读书人若不另眼相看,何以鼓励人才,所以把他取在第一。其实不及二位姐姐时派。”祝题花道:“郡元前在县考,家父也喜他文字,因笔力过老,恐非幼女,兼恐倩代,因此取在末名。可惜此人方才得中,就染重病,至今未得一见。究竟不知年岁几何?诸位姐姐可曾会过?”众人都回不知。婉如道:“这位郡元,只怕亭亭姐姐向来同他熟识。”亭亭忙说道:“妹妹休得取笑,你们都是此地人,还不认识,何况我是异乡人哩!”秦小春道:“原来姐姐同他也是素昧平生,这就是了。”
印巧文道:“家父前日评论红红、亭亭二位姐姐文字,都可首列,无如郡元之后,恰恰碰见闺臣、若花二位姐姐卷子,因此稍觉奉屈。”红红道:“妹子僻处海隅,素少见闻,今得前列,已属非分。何敢当此‘奉屈’二字。”
亭亭道:“妹子固才疏学浅,然亦不肯多让。今老师以闺臣、若花姐姐前列,我又不能不甘拜下风了。”祝题花道:“昨日印伯伯与家父评论诸位姐姐文字,言天下人才固多,若以明年部试首卷而论,除闺臣、若花二位姐姐之外,再无第三人。如评论讹错,以后再不敢自居看文老眼。可见二位姐姐学问,非独本郡众人所不能及,即天下闺才,亦当退避三舍哩!”窦耕烟道:“昨闻家父言,现在看文巨眼,应推印伯伯当代第一。诸位姐姐既被奖许,将来名振京师,已可概见。今日得能幸遇,诚非偶然。”若花道:“妹子海外庸愚,正愧知识短浅,话蒙过奖,更增汗颜。至闺臣阿妹,才名素著,自应高擢。妹子何知,昨虽滥邀前列,不过偶尔侥幸,岂可作得定准?”廉锦枫道:“部试首卷,老师既如此评论,来年殿元自然也不出闺臣、若花二位姐姐之外了。”印巧文道:“殿试甲乙,家父却未评论。”兰音道:“据妹子看来,老师所以不言者,大约因恩诏条例言殿试毋许誊录,又不弥封,恐太后别有偏爱,因此不敢预定高下。”祝题花点头道:“姐姐所论不差。”
花再芳道:“殿试若不弥封,那殿元我倒有点想头。”锺绣田道:“何以见得?”花再芳道:“闻得当年我们还未出世时,太后曾命百花齐放,大宴群臣,吟诗做赋,甚为欢喜。明年阅卷,看见我‘花再芳’三字,倒像又要百花齐放光景,一时心喜,把我点作殿元,也不可哩!”秦小春冷笑道:“这是姐姐过谦。若论文字,姐姐就可点殿元,何在尊名?”花再芳道:“外面锣鼓声喧,这样好戏,我们恰在此清谈,岂不辜负主人美意?如诸位姐姐不去,妹子要失陪了。”闺臣忙道:“姐姐即喜看戏,妹子奉陪同去。”洛红蕖道:“此处客多,姐姐是主人,只好在此陪客。妹子替你代劳,陪再芳姐姐去。”
再芳道:“姐姐是客,怎好劳驾?”宋良箴道:“他虽是客,他是唐府人,也算半主,这有何防?”红蕖听了,把良箴瞅了一眼,满面绯红,同再芳去了。
窦耕烟道:“红蕖姐姐莫非就是世嫂么?”闺臣道:“正是。”
苏亚兰道:“巧文、题花二位世姐同耕烟姐姐学问渊博,妹子常听老师言及,今得幸遇,真是名下无虚,现在各处纷纷应考,为何还在此耽搁?”窦耕烟道:“昨同印、祝两位姐姐商议,今日过了老师寿诞,早晚就要回籍。他们二位都是家学渊源,此去定然连捷。妹子学问浅薄,才女之名自知无分,大约明春京师之行,只好奉让诸位姐姐了。”闺臣道:“姐姐说那里话来!若姐姐不到京师,只怕这个殿元还无人哩!”
颜紫绡道:“咱妹子有句话说。今日难得大家幸遇,气味又都相投,咱们何不结个异姓姊妹,日后到京,彼此也有照应。诸位姐姐以为何如?”众人都道:“如此甚好。”田凤道:“再芳姐姐一心想中殿元,看他光景,未必把我们看在眼里。况他现在看戏,可以不去惊动,莫若把洛红蕖姐姐悄悄找来,我们十七人一同结拜罢。”婉如道:“姐姐所言极是。”随命丫环把红蕖请来,告知此意,红蕖甚喜。当时铺了红毡,众姊妹一齐团拜。少时林氏进来,邀去看戏,到晚宴毕各散。窦耕烟、印巧文、祝题花各回本籍赶考,颜紫绡也拜从唐敏看文,众姊妹都在唐府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