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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说,“用你弟的车子,咱们去二爷家吧。”玉红仍不作声。我站起来,“我真得去一趟,不去不行的。”她这才说,“你去吧,我不去了。你早去早回,我给你推车子。”玉红也坐立起来,头发都凌乱了。我又把她紧紧地搂住了,我理弄着她的头发,内心好不悲伤。我觉味出我的前路可能很漫长。但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只要两情相爱,谁还有资格分散我们呢?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章 第四节

第四节

我推出车子,想趁玉红的父母不吵的时候,再去打声招呼。这是我的礼节。玉红说,“你去吧,我给他们说。”不想玉红的父母在屋里听见或看见了,便都出来了,说,“你去看看吧,早去早回。我们可要给你留下饭了。”我说,“看情况就要到晚上了。”他们就又问哪天是百天?我说了。他们算着说,那不就是后天么?我说,我先去看看,看准备怎么办。他们又说,那你去吧,早去早回。你二爷那儿,恐怕也没你住的地方。我仍说,到晚上看吧,不回也就不回了。我推车出了门洞,玉红拉着我说,“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会想你的。”我看了她一眼,说,“想我,就跟我走。”她说,“你去烧纸,我去干啥?”这句话让我的内心充满阴霾。它后来一直成为我衡量玉红的标尺。我就不再说话,自顾骑车去了。走上南街,我又拐向佘镇大街,在那儿买了些给二爷二奶的礼物,这才又折返回来,向我的村庄去了。

二爷和二奶见我回来,颇为惊讶。我平静地说,“我来给爷奶烧张纸。”二爷就笑了,他笑时牙齿也是黑黑的,像是一种病态。他不知是夸我还是贬我,说,“洪义还真有心。”二奶就接了嘴儿,“那可是,他爷奶没有白疼他。”我的心突然隐隐作痛起来。弹指一瞬间,人如隔千年。我是丧家之犬。二爷的两个女儿都在外地打工。他院里的一株石榴树结满了酷似灯笼般的果实。而他的硕大的无花果树却没有一个果实。我以前还推测过,新疆无花果可能还是我二爷最先带回长垣的,如今在佘镇栽种的到处都是。这种树枝叶很美,也极少生虫,但这里的气候也使它结不出在新疆时的那样的果实。在这儿只能结鸡蛋般或更小的青青的果实,味道实在难吃。虽然我也从未吃过新疆的无花果,但我在电视上见过,又大又黄,用手掌拍软了再吃,一肚籽儿。我的二爷从新疆建设兵团离休,还同时带来了另外三样东西,结果都没有流传开来。一个是“榔”,一个是火鸡,再一个是长绒棉。其实让我带,我就直接带它的葡萄树和新疆细毛羊。

现在我的爷奶不在了,我的二爷也更显苍老。这可能是我的意识里的东西。总之他在较年轻些的二奶扶持下,日子过的还算说得过去。他也是个不温不火的淡泊之人,越到晚年越心明如镜。我家人看来都是这种脾性,小的智慧人人俱备,大的业绩未敢争取。我后来把这归罪于种族的血型上,在某个链环上沉淀了中国人太多的传统的东西。二奶说,“后天百天呢,你凤姑、你姑奶他们都要来,到时候再烧吧。”随后就转了话意,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住在南街。这让我有些羞耻。我问,“咱家不是没地方么?”二爷就冲二奶说,“你看你这个人,孩子住在哪儿还不都一样?”二奶笑笑,又闪现出她的那颗银牙,说,“不是那,我是说没结婚,住在人家家里不方便不是?”我说,“就是不方便,但也无所谓。”然后我又提起我的故园。二奶边找钥匙边说,“你去看看吧。恁爸临走都给我交代好了,我隔个三五天就去看看,一切都好着哩。”我说,“多亏二奶操心。”她说,“不操心能中啊?好歹那儿还有好多东西哩。”我握了钥匙出来,走在街上,我此时想不起我冬天的印象。街上遇见魁哥和他的一个孩子,又说了些话。遇见玉兰婶和一个三婶,和她们打了招呼。我已想不起玉兰婶说的那个对象的模样,但是我知道那姑娘比我的玉红美。因此我不愿深想下去,不想让脑际突然升起个声音说,你的选择并不是你当时的心智的完全体现,你做出的不是上上策。当然也不能听到另一种声音,灯一拉,女人都一样。我甚至要主动阻止头脑的轨迹向这些方面偏离,我用心灵对自己说,现在我的故园是块巨大的墓地,它丧失了我的亲人,我再想女人便是亵渎。洪义,你难道是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就这样我又来到我的故园的门前,那门却再也不会对我开启。我最亲我爱我的人已经不在里边了,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能见上他们的面。我这时忽然想起古代戍边的老兵,他们征战回来时,甚至都找不到自己双亲居住的家园。而我还算找到自己家的门前了。我就在这门前一时悲怨得难以自持。有村人从身后经过,又返过头来看我,却彼此认不出来。我对他苦苦地笑笑,他对我也莫名其妙地笑笑。麻雀三五只飞入院里,可能听见门响,又轰地一群飞起,飞到墙外的树上去了。我踯躅地开了门,心里喊着,“爷、奶,你们的孙儿又回来了。”我的故园也是枝繁叶茂,可是整个院落又是如此寂寥。我家也有无花果,我家也有石榴树,但是我的爷爷奶奶却不见了。我要是一片故乡的云回到这里,该有多好,可以和这满园的植物、满园的花朵对话,而如今却无人无物对我言语。这份忧伤再难表述。我孤独地在这院落陈立良久。好在二奶不久赶到,劝我回去吃饭,是二爷让她来劝我,不让我过度悲伤。我满含热泪,默然无言。二奶又帮我打开了屋门的铁锁,墙上巨幅的“寿”字仍在,寿下却再也没有奶奶的小床。许多东西都搬到了爷爷的房间,并把那门也锁住了。老鼠在屋角都盗了洞,一堆堆浮土虚置在那里。灯盏上和线绳上都结了蛛网,却不见蜘蛛。那是时间故意留给我的阴暗的锁链么?

第三章 第五节

第五节

午饭和晚饭都是在二爷家吃的。席间我想到这是个垂老的家,心里就非常悲伤。也没有酒可以聊解这份忧愁。不过二爷是有希望的,他还有两个姑辈的姑娘。饭后仍就闲聊,直到天色全黑下来。我说要走,二奶强留我,我还说要走。是的,今天在那边很不痛快,但不回玉红就会多心了。我现在已是无家之人,无依无傍,玉红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舍不得她。事已至此,一切都顺乎自然和天意罢。于是我又回去了。在路上又独自体验了一番故乡的夜晚。但再也没有当年上晚自习的那份感觉。回到玉红的家,玉红殷勤地偎上来问我,我不想多说。我圈了她回到她的房间里,这一刻我好累好无助。我躺在床上,把头埋在她的背后,就想这样跃过千年万年。玉红也默默地抚慰着我,不再说话。她父母的房间也很平静,只有电视在低唱。秋虫也有一些,主要是蟋蟀,它们的吟唱格外清亮。我竟忘了看天上是否有过月亮。                      十八

本来打算领上玉红到濮阳好好玩上几天,散散心里的这份情结。但还要给祖父母上坟,而且玉红的母亲早上送我们上车时,还再次交代了,当天一定要回来。我也答应她了。路上,车往东又折而往北开,随着黄河大堤颠簸个不停。黄河里有停泊许久的船,有在河汊中插杆的渔网。除此之外,大堤内外到处都是树木和村庄。玉红问我,文学博士,为啥叫濮阳?我就暗地里点了她一指头。我分析说,濮,肯定是一条河名,山之南河之北为阳,那条河肯定在濮阳市的南边。信不信?我来了精神,早上身躯濡染的凉意已被我暖过来了,但玉红说,“我信。你说的还能不信?”我立刻又懈怠下来。这时就有些困,我们也不忌讳车里的人,就相互依偎了。但我们绝对不是世界里的野鸳鸯。我们是情侣是兄妹是夫妻。

到了濮阳,我通过早先联络过的一个最好的同学,迅速联系起一大帮同学好友。他们各个春风得意,事业有成。其实他们都是农家子弟,由于考上了大学,才在濮阳在长垣等城市里立住了根基。由于多年不见他们,相见之后关系格外亲热。他们中午开始为我张罗酒席,而且只有我携着“夫人”,我俨然就是一个主角。但我知道,他们过的都比我好比我安定,我是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并被这个城市的故人相识。我是这个城市和故交的客人。席间我们谈了许多话题,又保留了许多话题,毕竟已有十多年的状况彼此并不熟悉。就像那条濮河,它如今又流失在了哪里?我并不是刻意要确定它的流失,但我又相信它肯定是流失了。

这个城市不大也不小,是个所谓的中等城市。但是它非常清洁,市声也不嘈杂,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它们的道旁树,我似乎认识,莫非就是冬日在村南的站台上看到过的那个家族?现在我开始喜欢它宽宽的叶子。莫非凭此说明我有了醉意了么?我其实早已醉得非常深沉。我的脸腮酡红无限,那是生命刻意心焚的欲望么?可我并不留恋别人的城市呵,我只想在他们的城市间流浪,相携着我钟爱的姑娘。我的同学管玉红叫嫂,这让玉红下不来台。但是我知道玉红内心的惊喜。我的做警察的同学把我安排在酒店,而且不必付钱,这是我的同学赠我的特权。我就在那雪白的床单上困睡了。我困睡时我的新娘守在床边。我就这样梦见了墓地、梦见了安葬。

濮阳的公园据说很美丽,这个昔日的“蒲城”在那里还留有一段城垣。而另一处公园在它东北面的石油城,他们叫作石油总部。那里也是最繁华的地段,但是现在我醉了,已无力往返。我说,“妹,今天不走了。”她说,“不。”我说,我已用三十年进行万里长征,如今我累了、乏了、困了、踯躅不前了。玉红说,我扶你走。我说,纤纤细女,君能扶持我到几时?“还是自我扶持罢。”我说,“走。”玉红说,“我们得跟他们打个招呼。”我说,“酒伤若此,何礼之有?走吧,不然赶不上那趟车了。”我扶了玉红的肩,无所顾忌地在街面上走。无所顾忌,因为我是你们的嘉宾。我从不呕吐,也不乱扔垃圾;我从不汹汹,也不妄自菲薄。我是这个城市的客人,无论远古或今夕。

我们终没有赶上那趟车,那辆由佘镇每日出发又每日回来的车。我开始有所清醒。我说,我们坐上只到中途的车,来时我看见那个镇上有许多农民的车,肯定可以付钱再送我们回家。玉红说,“不如我们坐去长垣的车,到县里再倒车。县里的车多。”我说,“不,妹听哥的,还是让哥来安排吧。”结果这趟下来,多花了三十元。但无论如何,我们又回到家了。我的酒醒在半途中。当时特别感动,有这样一位红颜伴我于旅途之中。我的那帮同学,还不知道我已悄然离去,据说后来四处寻找。他们十多年前不知我的秉性,十多年后仍是不知。由于没有电话,也只有留待下回致歉。现在我又可以排除一切干扰,和我的情人独守于她的闺阁之中了。但我时刻没有忘掉明日上坟。将灯点亮,将门掩上,将那胜似锦裘的粗被铺开,将我沉重的身躯摆上,我将酣睡一场。这一夜,我又开始做梦,那时晦暗、时灿烂的画面,不可预示。但我似乎感觉到,玉红进来为我盖过被,那种轻悄那种暗香,犹如我冬日幻意中的狐仙。

第三章  第六节

第六节

二十四日早晨,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那份天籁。那神秘莫测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滞住。天上似有雨意,但故乡的雨季似乎也过去了。我准备迎接那场雨,因为我心间此刻也充满阴霾。我的玉红为她自己换上素衣,这是她的心意,也是她的巧思。她仍不愿去跟我上坟。她轻声说,“还没过门,我算什么?”我说,“你是爷奶唯一见过的人。”她说,“将来我会尽心去做的。”我就不再勉强她。仍骑她弟的那辆山地车到镇的大街上,买了牛肉、烧鸡、水果、馒头之类做祭品,又买了鞭炮、冥币、烧纸、黄香之物。到二爷家时,又将烧纸冥币等物放在门外的砖垛上,未敢带进院中,皆因我的二爷年事已高,唯恐冲撞了阴阳。我家的八姑七姨及众多的姑奶尚未一一到齐,院中的人物也未站满。我认过他们,他们就谈说起我小时的模样。我约束住面部的表情说,“都不是从前了。”至于从前何种景况,我已无暇顾及。我现在忙于我的祖父祖母的百日丧事。

我的二奶是精明强干的人,人前人后都由她来打点和照应。这一点让我对她颇存感念之情。我的二爷此时又躺在他的床上,看着众人谈话。村里的父老只有个别的被请了过来,陪着客人说话。因为百天忌日,并不如一年到三年的祭祀隆重和盛大。但是我不管客多客少,我的心意是沮丧和盛大的。哪怕此时只有我一个人也是如此。我跟着众人来到祖父母的坟前,那坟头也长满了草。我心里臆想着这个坟头等同于那个家园,但我没有找到能够联系起来的因子。这就是一座坟墓,我的祖父母用这个建筑隔绝了我寻找他们的途径。这就是阴世和阳世,它们近在咫尺,又千万里难以逾越。

众人都摆上祭品,并且烧上了纸,燃起了鞭炮。我的姑奶们都放声哭了。我的二奶就一个一个地劝她们。我依旧没有哭,只用热泪含满眼眶。田野里的仍未伐倒的玉米杆儿非常零乱和残破。只有这里是人间最新鲜最生动的一幕。我在心里最想说的是:“爷、奶,你们的长孙来看你们来了。倘若有知,你们挫开坟口,让你们的孙子也进去罢。我真愿跟着你们走。”我虽然很钟爱这个世界,但也并不留恋什么,我只想顺着心意走。但是我的爷奶,以他们的博仁厚德,实不忍心让他们的长孙相随而去么?众人祭祀完毕,陆续往回走,独我一个人还留在那里。

其实我是一个冷血动物,我始终追寻着书本上的大仁大义,攻伐搏杀,英雄气度。我在我丧失的最亲近的人的坟前,也不肯流出泪来。可我对国家对民族的功绩又在何处?我不过是一个不伦不类的乔妆人物。我的周身皆是伪的毒素。我对悲伤已丧失了真实的哭泣。我想博取的也是伪的名誉,伪的道德和伪的正义。事到如今,我再也不是我想成长的那个人。那个人已在无形、无惑、无欲中,偏离了生命的轨迹。是命运虚设的另一条道路,才一度二度三度地弯曲。他饱偿屈辱却不自知,反认为自己得了忍经之典;他无所事事却不自知,反认为自己富贵闲适;他饱食终日却不自知,反认为自己颇有经济;他异想天开却不自知,反认为自己思想丰富;他才学浅薄却不自知,反认为自己绵博深刻;他妄自菲薄却不自知,反认为自己虚怀若谷;他狂妄自大却不自知,反认为自己年轻自负。这都是从哪修来的功夫?如今我在祖父母的墓前,我瞬间想成为他们坟上的一捧土,我就悒取了那捧土,准备带回银川,撒进我所有的花盆里。

下午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我也准备回去,我心里不知何时已形成了“回”这个字眼,这让我单独悒取时略感羞耻。二奶劝阻我说,“今天回去不好。”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准备在此住宿。一整天也没有下起雨,天意却在晚间格外阴凉。晚饭后,就和二爷二奶闲着说话。屋中央的灯,就像我老屋的灯色一样昏黄不清,照着墙上挂的、屋角堆的所有家什。他们和我谈了许多旧事,二爷有时就气接不上来,咳嗽不止。二奶问,“你和玉红能成不能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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