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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1页)

当我们再次去医院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女护士。她告诉我们勃朗什看上去好了一些。她走进病房,问她是否愿意见自己的丈夫。我们听到从勃朗什住的屋子里传出来的话语声,没过多久护士便走出来,告诉我们病人拒绝会见任何来探视她的人。我们事前已经同护士讲过,如果病人不愿见戴尔克,护士还可以问她一下愿意不愿意见我,但是病人也同样回绝了。戴尔克的嘴唇抖动起来。

“我不敢过分逼她,”护士说,“她病得很厉害。再过一两天也许她会改变主意的。”

“她想见什么人吗?”戴尔克问,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几乎象是耳语。

“她说她只求不要有人打搅她。”

戴尔克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好象他的两只手同身体不发生关系,自己在挥动似的。

“你能不能告诉她,如果她想见什么人的话,我可以把那人带来?我只希望使她快活。”

护士用她那双宁静、慈祥的眼睛望着戴尔克,这双眼睛曾经看到过人世的一切恐怖和痛苦,但是因为那里面装的是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的幻景,所以她的目光是清澈的。

“等她心情平静一些的时候我会告诉她的。”

戴尔克心头充满了无限悲悯,请求她立刻把这句话说给她听。

“也许这会治好她的病的。我求求你现在就去问她吧。”

护士的脸上泛起一丝怜悯的笑容,走进病室。我们听到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接着就是一个我辨认不出的声音在回答:

“不,不,不。”

护士走出来,摇了摇头。

“刚才是她在说话吗?”我问。“她的嗓音全变了。”

“她的声带似乎被酸液烧坏了。”

戴尔克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声叫喊。我叫他先到外面去,在进门的地方等着我,因为我要同护士说几句话。他并没有问我要说什么,便闷声不响地走开了。他好象失去了全部意志力,象个听话的小孩似地任凭别人支使。

“她对你说过没有,为什么她做出这件事来?”我问护士说。

“没有。她什么话也不说。她安安静静地仰面躺着,有时候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但是她却不停地流眼泪,连枕头都流湿了。她身体非常虚弱,连手帕也不会使用,就让眼泪从脸上往下淌。”

我突然感到心弦一阵绞痛。要是思特里克兰德在我跟前,我真能当时就把他杀死。当我同护士告别的时候,我知道连自己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我发现戴尔克正在门口台阶上等着我。他好象什么都没看见,直到我触到他的胳臂时,他才发觉我已经站到他身边。我们两个默默无言地向回走。我拼命地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逼得这个可怜的人儿走上这条绝路。我猜想思特里克兰德已经知道发生的这个不幸事件了,因为警察局一定已经派人找过他,听取了他的证词。我不知道思特里克兰德现在在哪里。说不定他已经回到那间他当作画室的简陋的阁楼去了。她不想同他见面倒是有些奇怪。也许她不肯叫人去找他是因为她知道他绝不会来。我很想知道,她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悲惨的无底深渊才恐惧绝望、不想再活下去。

三十六

这以后的一个星期简直是一场噩梦。施特略夫每天去医院两次探听妻子的病况,勃朗什始终不肯见他。头几天他从医院回来心情比较宽慰,而且满怀希望,因为医院的人对他讲,勃朗什似乎日趋好转;但是几天以后,施特略夫便陷入痛苦绝望中,医生所担心的并发症果然发生了,病人看来没有希望了。护士对施特略夫非常同情,但是却找不到什么安慰他的言词。病人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两眼凝视着半空,好象在望着死神的降临。看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有一两天的活头儿了。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施特略夫走来看我。不等他开口,我就知道他是来向我报告病人的死讯的。施特略夫身心交瘁到了极点。往日他总是滔滔不绝地同我讲话,这一天却一语不发,一进屋子就疲劳不堪地躺在我的沙发上。我觉得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便索性让他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我想看点书,又怕他认为我太无心肝,于是我只好坐在窗户前边默默地抽烟斗,等着他什么时候愿意开口再同他讲话。

“你对我太好了,”最后他说,“没有一个人不对我好的。”

“别胡说了,”我有些尴尬地说。

“刚才在医院里他们对我说我可以等着。他们给我搬来一把椅子,我就在病房外边坐着。等到她已经不省人事的时候他们叫我进去了。她的嘴和下巴都被酸液烧伤了。看到她那可爱的皮肤满是伤痕真叫人心痛极了。她死得非常平静,还是护士告诉了我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他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浑身瘫软地仰面躺着,好象四肢的力量都已枯竭,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不靠吃安眠药自己进入了梦乡。自然对人有时候很残忍,有时候又很仁慈。我给他盖上被,把灯熄掉。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睡醒。他一夜连身都没翻,金边眼镜一直架在鼻梁上。

三十七

勃朗什·施特略夫死后因为情况复杂需要一关一关地办理许多道手续,但是最后我们还是取得了殡葬的许可证。跟随柩车到墓地去送葬的只有我同戴尔克两个人。去的时候走得很慢,回来的路上马车却小跑起来,柩车的车夫不断挥鞭抽打辕马,在我心上引起一种奇怪的恐怖感,仿佛是马车夫耸耸肩膀想赶快把死亡甩在后面似的。我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不时地看到前边摇摇摆摆的柩车;我们的马车夫也不断加鞭,不让自己的车辆落后。我感到我自己也有一种赶快把这件事从心里甩掉的愿望。对这件实际上与我毫不相干的悲剧我已开始厌烦了,我找了另外一些话题同施特略夫谈起来;虽然我这样做是为了解除自己的烦闷,却骗自己说是为了给施特略夫分一分神。

“你是不是觉得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走一走的好?”我说,“现在再待在巴黎对你说毫无意义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却紧追不舍地问下去:

“你对于今后这一段日子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你一定得重新振作起来。为什么不到意大利去重新开始画画儿呢?”

他还是没有回答,这时我们的马车夫把我从窘境里解救了出来。他把速度降低了一些,俯过身来同我讲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好把头伸出窗口去;他想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下车。我叫他稍微等一会儿。

“你还是来同我一起吃午饭吧,”我对戴尔克说,“我告诉马车夫在皮卡尔广场停车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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